嘻哈的自由與真實:《大嘻哈時代》終場感想

眾人引頸期盼許久的台灣第一檔嘻哈選秀節目《大嘻哈時代》,於 10 月國慶連假播出總決賽並順利收官;儘管過程曲折,加上中途因為三級警戒不得不中斷錄影,出現短時間高強度的選秀節目中難得一見的「長假」;如此特殊的人、事、時、地、物,也創造出與其他國家截然不同的嘻哈選秀節目景象。5 月中,疫情第一次正式地打破了台灣人的生活秩序,歷經三級警戒之後,或許是實際感受到了疫情威力與其一同襲來的末日之感,後疫情時代下,節目復播後參賽者重新整裝出發,展現出煙硝更小、為了台灣嘻哈更加團結與努力的一面。

自由是把雙面刃,真實也是

《大嘻哈時代》對於「自由」的詮釋除了饒舌歌手創作內容中的自由,也包含了不同選手間展演風格大相徑庭的自由度,開放審美使得觀眾在節目前期有機會看見台灣嘻哈音樂的高度多元性。但到了節目後期,在最終不得不選出一名冠軍的前提之下,原本所為人樂道的「自由」卻成為了選擇選手晉級與否的障礙。

競技型節目要如何基於選手的多樣風格,同時推進比賽進度又能維護選手創作風格的高度自由?從賽制的設計,可以看出製作組非常努力地想打造皆大歡喜的結局,這最明顯體現在〈我的 NO.1 魔王降臨七強決定挑戰賽〉中。踢館魔王向來是台灣選秀節目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在如此具有「台灣味」的環節中,相異於一般歌唱選秀節目旨在藉此淘汰選手,《大嘻哈時代》選擇了相對迂迴的賽制設計:評審評分,並讓挑戰成功的選手獲得分數加權;「挑戰成功」的標準也耐人尋味:選手挑戰的表面上看似是那些踢館魔王,實則挑戰魔王只是前綴的壓力測試,重點是選手在魔王之後的表演能否「超越自己」。

儘管節目從講評到賽制處處為了嘻哈音樂的包容度而做出許多努力,在風格迥異的選手之間,真的沒有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評判標準嗎?評審熊仔提出了一個他多集以來一直掛在嘴邊的關鍵:「只有你唱才合理」。

「只有你唱才合理」對觀眾兼嘻哈樂迷的我來說,意同於嘻哈文化中強調的真誠以對(keep it real)與獨特性的結合,也的確跳脫出曲風框架限制,來到內含意義層面。不只熊仔,評審們在各比賽單元開頭均有說明他們在欣賞的過程中較注重的面向與評斷標準等等,四位的評分標準除了包含他們對音樂以及參賽者舞台表現的優劣,同時也蘊含了他們對嘻哈音樂以及音樂背後文化體的理解,熊仔的「只有你唱才合理」看起來更像是不斷地警醒選手們要真誠以對。

伴隨著網路輿論上對此判準的質疑聲音,或許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地叩問:「只有你唱才合理」真的囊括得了選手作品中的「keep it real」精神與其獨特性嗎?

嘻哈音樂與文化發展至今,不全是系統性的一脈相承;世代更迭、科技發展顛覆了過往習慣的傳播方式,新風格與世代均與原初的嘻哈音樂有所差別與斷裂。此外,評斷歌的好壞不再以饒舌歌詞為主:一首嘻哈歌曲中,饒舌歌手本身的聲線、節奏編排(flow)、在歌曲中創造出來的氣氛(vibe)等,甚至超越歌詞內容本身,成為聽眾在聆聽歌曲時的關注重點。例如參賽者們中出自廠牌 Multiverse 的選手 Macdella 等人,利用即興狀聲詞、搭配節奏編排與自身聲線的特色,創造出與眾不同的歌曲氛圍;尤其〈不想肚子餓〉一曲中的狀聲詞「啊」更是備受喜愛,也引起一陣模仿風潮。儘管如此,具有 Multiverse 獨特風格與氛圍的歌曲〈歡迎光臨〉卻未能獲得主審熊仔的青睞,也不被認可符合「只有你唱才合理」。誠然歌詞內容是最容易辨別歌曲與歌手之間獨特性和關聯性的指標之一,那麼一個人透過自己的身體、聲音與詮釋手法,創造出專屬於自己的歌曲氛圍,算不算「只有你唱才合理」?

在節目結束後回顧開播前的宣傳廣告,儘管大家在意識形態相關議題上的確有表態的言論自由,但國家通訊傳播委員會規範到競技節目本身的特性,皆在在昭示觀眾:自由終究型態有限,並非毫無界限。眾人甚至還多了一項功課:重新思考何謂「真誠以對」。

台灣嘻哈文化?

節目自面世伊始即非常強調與「台灣」、「嘻哈」、「文化」的高度連結,但何謂台灣嘻哈文化卻眾說紛紜,台灣嘻哈文化的形廓在本地嘻哈社群中只有些模糊的共識,描繪起來顯得虛無縹緲。

文化的產生與文化體本身的構成牽涉了許多龐大體系中的枝微末節,由細節勾勒出整體樣貌,在這之中,對於身在同一社群(community)的人來說,產生「認同感」或是最關鍵的環節;認同的形成是一個複雜的過程,簡略地說,需要仰仗同一地方中一群人共同的集體經驗,從中凝聚共識,再經由地區、符號、儀式等媒介鞏固,最終發自內心地認為「我是其中的一分子」。

「在地」不僅指涉有形的地區,也包括集體的離散或是遷移經驗;「文化」不僅存在於可見的民俗活動,也存在於一個人乃至一群人的生命經驗中:在七強積分賽下半場,選手各自由生命經驗、場所、傳統民俗,乃至文化本身等面向出發,追溯與詮釋各自對文化的理解,至此「文化」一詞也才終於被放上台面談論。在此之前,從評審大支的評語中能看出他對台灣本土文化的堅持與想像非常具體,明確到讓觀眾認為他偏袒節目中帶有強烈南部/客家傳統色彩與在饒舌歌詞中運用母語入詞的選手;語言固然是重要的文化載體與傳播工具,但卻並非唯一的文化載體,在歌曲中倘若只以母語使用與否作為文化有無的評斷 —— 儘管歌詞在嘻哈音樂中占著舉足輕重的分量 —— 在現今的嘻哈音樂發展中,也顯得過於片面。換個角度,如果對台灣文化的想像只能停留於在地特色,也會落入以偏概全的刻板印象窘境中;此外,饒舌歌手的展演策略與敘事風格也包含了他們的人生經驗,經驗又源於生活中的文化點滴凝結,故 —— 當饒舌歌手唱著只有自己唱才合理的故事時,他們已經在展現自己所屬的文化了。

大嘻哈時代正要開始

從宣布海選報名到播出最後一集,《大嘻哈時代》從開始到結束幾乎是等同人類胚胎成長至脫離母體的時間。儘管因為製作費用的關係一直走小而美路線,但話題熱度與歌曲傳唱度不遜於中國饒舌選秀節目。台灣的嘻哈社群長期自詡冷門且邊緣,但同時一直保持想要壯大的雄心壯志;《大嘻哈時代》提供了一扇認識台灣嘻哈的大窗,也讓更多饒舌歌手走進大眾的視野中。而嘻哈社群整體比起分化,反而誕生了諸如〈奇異點 cypher〉、〈台饒〉等大型饒舌接力歌曲,展現出團結合作的一面,或許正如決賽時的選手感言,台灣的大嘻哈時代才正要開始,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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