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顆滾石:查理‧沃茨( 1941-2021)

8 月 31 日,夏天將在午夜過後結束,習慣上,明天就是秋日的開始。查理‧沃茨(Charlie Watts)坐在邁阿密硬石體育館(Hard Rock Stadium)的舞台上,替全世界最偉大的樂團伴奏著。

The Greatest Rock & Roll Band In The World —— 即使過了 50 年,人們依然這麼稱呼滾石樂團。

1964 年 8 月 5 日,比爾‧懷曼(Bill Wyman)、布萊恩‧瓊斯(Brian Jones)、沃茨、傑格與理查茲在英國綜藝節目演出。(Getty Images)

沃茨輕快敲著手裡的鼓棒,清脆的鼓聲透過架在體育館的巨型喇叭,放送到現場 4 萬多名觀眾的耳朵裡;2019 年最後一個夏夜,佛羅里達帶著海洋鹹味的空氣吹拂眾人的皮膚,陶醉的藍調樂音飄蕩在晚風中,人與人間交疊著興奮的情愫。而沃茨聞風不動,繼續敲著他的鼓棒。

2019 年 8 月 5 日,傑格、羅尼‧伍德(Ronnie Wood)、沃茨、理查德於美國紐澤西州巡演。(Getty Images)

他是樂團裡年紀最長的一員,已經 78 歲了,一頭白髮剪得整齊俐落,像手下的反拍節奏(backbeat)。有人說,他的鼓點是驅動滾石樂團向前的心跳,那浸泡著爵士底蘊的鼓點,而浪蕩不羈的吉他手基思‧理查茲(Keith Richards)是如此描述他和沃茨的關係:「音樂性上,沃茨像一張床,讓我可以躺在上面。」

這是吉他手和鼓手之間浪漫的默契,一個恣意揮灑,一個沉穩如錨。從 1963 年加入滾石樂團開始,沃茨坐鎮舞台後方,盯著理查茲隨節奏搖擺的屁股盯了半個世紀,也盯著主唱米克‧傑格(Mick Jagger)的屁股,盯著另一名吉他手羅尼‧伍德(Ronnie Wood)的屁股。

這三個夥伴,最年輕的伍德也72歲了,年齡對「The Rolling Stones」成為一種參數:一組僅供參考的數值。每個巡迴夜晚,依舊有滿場觀眾要來聽四個早該步入退休生活的老男人演唱著、彈奏著、敲打著那些台上台下一樣熟悉的曲子。

譬如今夜最後一首歌〈(I Can’t Get No) Satisfaction〉,這首滾石招牌曲目,傑格曾經宣告「我寧願死了,也不要在 45 歲以後再唱它」。如今,傑格活過 45 歲好多年了,彷彿認命似的,他在每個浮動的現場繼續高唱副歌的:「I can’t get no… I can’t get no…」一遍又一遍。

沃茨則敬業敲響身前的小鼓,年復一年替傑格伴奏。1980 年代,滾石的男人四十階段,有一回樂團巡演至阿姆斯特丹,傑格在眾人面前稱沃茨「我的鼓手」,沃茨聽聞,一拳向傑格臉上揍了過去(傳聞是這麼說的),「別再叫我你的鼓手,你才是我他媽的主唱!」(You’re my fucking singer!)

倘若傳說是真的,未受什麼荷蘭大麻的渲染,你很難想像溫文儒雅、一派英國紳士風範的沃茨會有如此激動的反應。或許他從不把自己當「搖滾明星」看待,這個神氣的頭銜、多少人渴望擁有的身分,之於沃茨不過是一份工作罷了。既然我的職業是把鼓打好,你就專心把歌唱好,團員間地位應該是平等的,你我都是音樂職人。

但滾石樂團從來不只是音樂職人,他們是阿波羅耀眼的光芒、酒神敗德而危險的魅力和海克力斯無堅不摧男性氣概的綜合體,他們是不可一世的巨星,搖滾樂不朽的父親。

有一天當父親的死訊傳來,特別是其中最安靜的一位,訃聞上每個字好像因此發出更震耳欲聾的聲響:查理‧沃茨,我最喜歡的滾石在 2021 年 8 月過世了,享壽 80 歲,2019 年夏末那場邁阿密演唱會,成為他生前最後一場演出。

該年底,新冠疫情降臨,打亂世界的秩序,滾石貴為地球上最偉大的樂團,對病毒也沒有豁免權,順延了所有巡迴的場次。當巡演於 2021 年 9 月重新啟動,團員背對觀眾望向鼓手席時,必須適應一個新的現實:五十多年來,椅子上不再坐著沃茨。

連帶消失的,是他從容的微笑,默默肯定著自己的表現(用律動的鼓擊把幾萬人的腳底板從地表移開),是他在搖滾樂的瘋狂與混亂中所持之以恆的那種酷,是他優雅的穿著,以及體現的搖滾神話之背反 —— 沒有緋聞,沒有無節制的性狂歡,沃茨在滾石樂團發行首張專輯的 1964 年,娶了雕刻家雪莉‧安‧謝帕德(Shirley Ann Shepherd)為妻,兩人結褵將近六十載。

他蒐集古董車,自己卻不開車。身為搖滾樂團的鼓手,鍾愛的卻是爵士樂。媒體希望能訪問他,他躲得離鎂光燈愈遠愈好。1989 年滾石被奉入搖滾名人堂,沃茨缺席了光榮的加冕時刻,那個難得不用演出或彩排的日子,他情願給自己放個假,在家聽幾張爵士樂唱片,多留一點時間給妻子、女兒,和家裡那隻忠心耿耿的灰狗。

很少有搖滾明星能像沃茨活得那樣格格不入,又那樣自由。他成了每一個鼓手的英雄,他們尊敬又熱愛的榜樣;從 Radiohead 到 Foo Fighters,不同風格的鼓手,靈魂內都有沃茨的基因。

我希望你也能看過一次滾石的演出,是沃茨仍在的滾石。我生命中僅只一次的經驗發生在 2005 年秋天,紐澤西一座現已拆除的美式足球場。那天,我自己從紐約搭跨州巴士,去滾石的演唱會朝聖。只買得起便宜的票,我的位置在上層看台,一處離舞台非常遙遠的地方,那四個人,在我眼中只有螞蟻般的大小。

聽見了〈Sympathy For The Devil〉和〈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我依然看得很開心,而因為沃茨的緣故,我的腳底板多數時候也離開了地表。後來才知道,每場演唱會結束,他都是第一個回到下榻飯店的人,他總在盼望那班把自己載回英國的飛機。

闖入搖滾世界前,沃茨當過美術設計師,曾在倫敦的廣告公司工作過。他的隨身行李有一本厚厚的素描簿,畫著數十年來每一張他在外地睡過的床。如今我在想,2005 年那個晚上,沃茨畫下的那張床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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