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擁有 700 多種語言的國家獨尊一種語言所引發的動盪
隨著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大力推動印地語成為該國的主要語言，印度的緊張局勢正在加劇。近日，莫迪的印度人民黨（BJP）政府被指控強制推行印地語和印地語帝國主義，印度南部和東部的非印地語邦省則持續反抗。
2022 年 11 月的一個早晨，來自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Tamil Nadu）的 85 歲農民 MV・坦戈維爾（MV Thangavel）站在當地政黨辦公室外，高舉向莫迪宣示的布條。布條上寫著：「莫迪政府，中央政府，我們不要印地語⋯⋯擺脫印地語吧」，然後他將自己身上淋滿煤油並且點火，坦戈維爾因此喪生。
「印度人民黨試圖強制推行印地語，並根據其『一國之內，萬事統一』政策，使印地語成為主要使用語言，進而摧毀其他語言。」泰米爾納德邦首席部長 MK・斯特林（MK Stalin）在最近一次演講中表示。
印度是世界上語言數量最多的國家之一，也讓語言始終是個充滿爭議的問題。但在莫迪的領導下，政府當局透過在全國各地學校強制推行印地語，以及只使用印地語處理政府事務等實質行動，推動印地語成為印度的主要語言。除此之外，莫迪也只以印地語發表演講，且現在超過七成的內閣文件都以印地語撰寫。「如果有一種語言能夠讓國家團結，那就是印地語。」影響力十足的內政部長阿米特・沙阿（Amit Shah）於 2019 年如此表示，他同時也是莫迪最親密的盟友。
知名印度語言學家戈納許・納拉彥・戴維（Ganesh Narayan Devy）畢生致力於記錄印度 700 多種語言和數千種方言。在他看來，強制推行印地語的嘗試既「可笑又危險」。
「縱觀歷史，將印度團結在一起的不是單一語言，而是語言的多樣性。除非能夠包容所有本土語言，否則印度就不再會是印度。」戴維說。
根據 2011 年的最新統計，44% 的印度人會說印地語。然而，該統計將其他 53 種本土語言也歸入印地語的旗下，其中一些與印地語截然不同，並擁有數百萬使用人口。若刪除其他語言的使用人口，使用印地語的人口比例將減少至 27% 左右，這意味著印度有近四分之三的人不會說流利的印地語。
戴維認為，會說多種語言是身為印度人的核心。「你會發現人們使用梵語祈禱，使用印地語拍電影和表達心靈相關的所思所想，使用母語和家人溝通與思考，並在職場上使用英語。」他說。「很難找到只會說一種語言的印度人。這是件好事，而不該受到威脅。」
「我們的語言就是我們的身分」
在印度獨立之前，關於印地語地位的爭論就一直很激烈。儘管在印度講印地語的人，比起說其他任何本土語言的人都來得多，但他們主要集中在北部人口眾多、政治強盛的邦省，也就是「印地語帶」。傳統上，印地語在南部各邦（例如講泰米爾語的泰米爾納德邦，和講馬拉雅拉姆語的喀拉拉邦）以及東部各邦（例如擁有 7,800 萬孟加拉語使用者的西孟加拉邦）很少見。儘管印地語和英語被公認為「官方語言」，用於該國政府機關事務和行政事務的溝通傳達，但 1949 年起草印度憲法時，當局決定印度應該不只有一種「國語」，因此有 14 種語言在憲法中得到正式承認，後來甚至增加到 22 種。
曾有人試圖將印地語指定為唯一的主要語言，但都遭到抗議（主要來自南方）。1960 年代，印度政府宣布印地語為唯一「官方語言」並將逐步淘汰英語後，泰米爾納德邦發生暴力抗爭，數人自焚，數十人在抗議活動的殘酷鎮壓中喪生，政府因此退縮。直到今日，泰米爾納德邦的公立學校只教授泰米爾語和英語。
但印度人民黨在 2014 年當選後，其推行的印度教民族主義就包含強力推廣印地語，使這個議題再次浮上檯面。當局政府因此遭到指控，說他們強行對非印地語的邦省施加文化霸權主義。
「在莫迪的領導下，語言已成為一個高度政治化的議題。」位於德里的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大學政治研究中心教授帕皮亞・森・古普塔（Papia Sen Gupta）說。「當局正在宣傳此一敘事：印度必須被重新想像為印度教國家，而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印度教徒和真正的印度人，你必須說印地語。他們的宣傳已經愈來愈成功。」
印地語作為印度國語的想法源於 VD・薩瓦爾卡（VD Savarkar）的著作，他是強硬的印度教民族主義之父，也是印度人民黨的標誌性人物。他最先提出「印地語、印度教、印度斯坦」的口號，將民族主義、宗教、語言三者結合在一起，這個口號至今仍被右翼人士廣泛使用。
印度人民黨曾嘗試在全國學校引入強制性印地語課程，卻引起強烈反彈，最終被撤回。2022 年 10 月，內政部長沙阿建議中央大學和國家重要機構捨棄英語，只用印地語進行教學和考試，再次激起非印地語邦省的反對聲浪。雖然沙阿建議的這條規則僅適用於使用印地語的邦省，但正如許多人所指出的，這些學校的學生來自全國各地，包括並未教授印地語的印度南部和東部。
作為回應，泰米爾納德邦首席部長斯特林提交了一項邦議會決議，反對任何「強制推行一種主導語言」的舉措，並聲稱印度人民黨試圖讓「印地語成為象徵權力的語言」。他並推動將泰米爾語指定為官方語言，與印地語享有同等地位。在喀拉拉邦和卡納塔克邦，民間團體和政黨也對「強制推行印地語」表示擔憂。
一些人提出警告，指出強制推行語言曾在當地引發血腥歷史。在僧伽羅民族主義者試圖將他們的語言強加於島上少數民族泰米爾人之後，斯里蘭卡陷入了長達 26 年的內戰，而巴基斯坦東部對孟加拉語的鎮壓則導致了 1971 年的戰爭和孟加拉國的建立。
印度人民黨政府表示，當局不會用印地語來取代其他本土語言，而是取代印度殖民者使用的西方語言——英語。但英語早已根植於印度體系，從法庭到就業市場各方面都被廣泛使用，且該語言的普及被認為在全球化世界中為印度帶來優勢，因此幾乎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它會真的被印地語取代。
為了回應那些似乎在推動印地語的政策，從拉賈斯坦邦到西孟加拉邦，印度各地出現了許多民族主義語言運動。在西孟加拉邦，孟加拉語被視為人們文化認同的核心要素之一，過去兩年來，孟加拉民族主義運動於該地蓬勃發展。
「這是印地語帝國主義。」2018 年成立的孟加拉民族主義團體「孟加拉波可」（Bangla Pokkho）秘書長加爾加・查特吉（Garga Chatterjee）說。「他們想將印度從一個多元邦省的聯邦變成一個單一民族的國家，說印地語的才是一等公民，而我們這些不說印地語的人，包括孟加拉人，則是次等公民。」
查特吉說，儘管孟加拉語是印度第二大語言，但他無法用他的母語開銀行帳戶、預訂火車票、填寫納稅申報單，也買不到一本用孟加拉語寫成的憲法。
「他們讓印地語成為印度的代言人，這會直接威脅到印度的整體性。」他說。「孟加拉人在印地語中被貶低，但我們會持續反抗。我們的語言就是我們的身分，我們願意為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