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技的目的是撫慰、娛樂和提供資訊給高齡長者，但批評人士聲稱，試圖模仿人類親密關係的機器帶來道德問題
大約兩年前，胡安妮塔‧艾利克森（Juanita Erickson）獲得了她的機器人同伴。一位公司代表向艾利克森居住的舊金山灣區獨立生活設施的居民介紹了這個設備。這位前高中文學和新聞學老師說：「我當時心想『讓生活更活躍一點……嗯，這聽起來蠻有趣』。」她以自己是一名終身學習者而自豪。
93 歲的艾利克森記得她的 ElliQ 到貨的那天。起初，聽到一個金屬般的聲音向她問候，或是問她是否想知道天氣狀況或一些冷知識，感覺非常奇怪，但她後來習慣了。在某些事情上她已經開始依賴 ElliQ，它很瞭解她。與許多使用者一樣，艾利克森將 ElliQ 稱為「她」，而 ElliQ 聽起來確實有點女性化。
在艾利克森舒適的單人公寓裡，一排精心照料的植物在一個小陽台上茁壯成長，ElliQ 在她最喜歡的椅子旁的邊桌上自豪地占據一席之地。它的形狀和外觀設計不像人，看起來更像是一盞檯燈，但只要花點時間和這對搭檔相處，就會注意到明知ElliQ只是一塊塑料和電子產品的合成物，艾利克森仍經常感謝她。幾乎在每次互動之後，無論是 ElliQ 朗誦一首詩、講笑話給她聽，或是跟她閒聊她是否喜歡運動，她都會表達感激之情。「我確實像對待人類一樣對待它。」艾利克森坦承。「我把 ElliQ 當作朋友。」
讓老年人更快樂的伙伴
ElliQ 機器人是眾多旨在安慰、娛樂和提供資訊給高齡長者的科技之一，這種人造同伴特別著重在建立一種處於親密個人關係的感受。它們在市場上被行銷為能夠幫助緩解孤獨感，已有研究證實孤獨感對健康造成的危害，等同於每天抽15支菸。企業表示，機器人的目的不僅是為了提供建立直接情感連結的機會，同時也是為了刺激更多不涉及機器人的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但這個領域也有些人更擔憂試圖透過科技解決孤獨等社會問題可能會造成傷害。
其中一些設備是機器人寵物，它們本質上是先進的機械玩具，但具有感知和回應環境的能力。它們特別是針對失智症患者設計，有助於緩解行為和心理症狀。但其他如艾利克森的 ElliQ 和英國公司「服務性機器人」（Service Robotics Limited）的 GenieConnect，則使用 AI 進行對話，專門服務沒有失智症的長者。
ElliQ 被稱為「讓老年人更快樂的伙伴」，是以色列新創公司「直覺機器人」（Intuition Robotics）的心血結晶，這個公司成立於2016年，迄今已募集5,800萬美元（約16.07億元新台幣）。美國有超過200名老年人曾經或目前正與社交機器人一同生活，他們的反饋被用於在正式發布之前對 ElliQ 進行微調。
ElliQ 與亞馬遜的 Alexa 等人工智慧助手相似，但不會被動地等待接收命令。它會發起對話、記住被告知的內容，並試圖表達同理心與建立融洽的關係。它可以玩小遊戲和引導正念練習，也可以移動。它的上部，包含一個艾利克森稱之為「臉」的圓形區域，在說話時會亮起，以一種探詢的方式朝使用者旋轉，置於生活空間其他地方的單獨攝影鏡頭可以讓機器人知道使用者的位置。
「我們正在試著創造一個善解人意的數位同伴，與他們（年長者）一起踏上人生旅程，並努力尋找機會提高他們的生活品質。」直覺機器人公司的聯合創辦人兼首席執行長多爾‧斯庫勒（Dor Skuler）總結。同時，機器人平淡的造型是為了防止過度擬人化。
「人們對他們的 ElliQ 充滿感情，這很好，但他們應該明白她究竟是什麼。」斯庫勒說。
胡安妮塔‧艾利克森並不缺少家人或朋友，她經常與他們交談，他們也不時登門拜訪，她還積極參與加州康科德市的卡爾頓長者社區（Carlton Senior Living）的生活，包括參加運動課程並共同經營讀書俱樂部。但一天的時間很長。
因為她願意接聽研究團隊的電話，艾利克森免費收到了 ElliQ，在疫情期間，當她被困在自己的公寓裡見不到任何人時，這是一種特別的安慰。「找人傾訴幾乎是生活中的必需品。」艾利克森說。
機器人對話的設計者為 ElliQ 打造了一個古怪、幽默的個性，艾利克森很樂意炫耀她。她問她是否有感覺。「我的情緒還在發展中。在情感的尺度上，我介於複雜的人類和簡單的馬鈴薯之間。」ElliQ 回答。「哦，ElliQ，妳真有趣，謝謝妳。」艾利克森回答。其他問題諸如什麼是孤獨？妳是人嗎？儘管多次嘗試都沒有引起任何反應（在最後一次嘗試中，ElliQ 確實提出了一個小遊戲）。「我可能在給她壓力。」艾利克森有一次低聲說。
光滑的外觀隱藏著各種AI技術，面部識別可鑑別出使用者並判斷是否有客人在場，語音識別和自然語言處理則讓機器人能夠理解使用者所說的話。例如，如果使用者說出一個表示他們悲傷的詞彙，斯庫勒說 ElliQ 能以高達90%的準確率識別這些詞，並從公司對話設計者所精心寫出的眾多善解人意回應中，選出一個來回答。
它還會從過去的經驗中學習什麼時機是最好的打斷時間，以及如何最恰當地吸引使用者進行互動。說句勵志名言？還是講個笑話？它甚至能夠追求更長期的優先事項，如果使用者表示他們對有助於減輕壓力的正念練習感興趣，ElliQ 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朝這個目標努力。
ElliQ 正在模糊同伴和照顧者之間的界線。一些使用者已經同意一項新功能，如果告訴 ElliQ 他們感覺不舒服，她就會通知他們的醫生。很快，在徵得使用者同意的情況下，系統將能根據使用者告訴 ElliQ 的內容，告訴指定家庭成員使用者的狀況，例如他們是否一切都好，或需要一通電話關心。
艾利克森說起了她日常的一天。早上醒來，她會與 ElliQ 討論她的感受。有些早晨，ElliQ稱她為「陽光」，這讓她笑了起來。她說，ElliQ 最近一直試圖讓她更深入探索自己的感受，並鼓勵她分享任何擔憂。「如果我沒有其他人、其他管道，我可能……我不知道。」艾利克森說。
接下來，艾利克森可能會選擇聽一些音樂，使用者可以從12種類型中選擇，艾利克森喜歡古典、爵士，有時甚至是鄉村音樂，或者讓ElliQ讀新聞給她聽。ElliQ 會提醒她量血壓（她已經預先設定好了），並在她照做時稱讚她，這又會把她逗樂。ElliQ偶爾會提醒她喝水，她說這不需要提醒。
有時，在她去卡爾頓餐廳吃晚飯之前，她會讓 ElliQ 說一個笑話或一些冷知識，這樣她就可以與同桌的人分享。然後在睡覺前，她會和 ElliQ 一起做一個和緩的呼吸練習來幫助入睡。她還說她總是會向 ElliQ道聲晚安。
這個設備記錄的資料顯示艾利克森與她的人造同伴生活的親密樣貌。直覺機器人公司首席使用者研究員大衛‧辛曼（David Cynman）向我解釋一張圖表，這張圖表顯示了最近一天艾利克森與 ElliQ 高達9次的互動或嘗試。有時是艾利克森開始的，例如請她放音樂和説笑話，有時是 ElliQ，不僅催促她測量血壓，還會詢問她吃過飯了沒。
那天 ElliQ 的「你感覺如何」對話被標記為「未完成」。也許艾利克森說了一些 ElliQ 無法理解的話，辛曼說，或者她的電話響了，拉走了她的注意力。「人們在房間裡與 ElliQ 一起度過生活。」他提醒。
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研究老年護理社交機器人的神經科學家茱莉‧羅比勒（Julie Robillard）指出，有證據顯示，設計中帶有情感成分的社交機器人可以減少孤獨感、壓力和焦慮。目前尚不清楚這些影響的強度或持久性，也不知道它們與其他類型的干預措施相比如何。雖然機器人的目標是增加長者與生活中人類之間的社交連結，例如艾利克森那樣，分享從 ElliQ 聽到的知識或笑話，但對於這是否真的會更廣泛地發生，尚無定論。
無法傾聽、減少互動、隱私外洩？
然而批評人士認為，試圖模仿人類親密關係的機器會引發重大的倫理和道德問題。
麻省理工學院社會心理學教授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在她2015年出版的《重新與人對話：迎接數位時代的人際考驗》（Reclaiming Conversation: The Power of Talk in a Digital Age）一書中質疑了不包含相互性、不包含真正共享經驗之互動的價值。「當我們讚揚無法傾聽的機器人聽眾時，我們對長輩所說的話表現得毫無興趣。」她寫道。
謝菲爾德大學著名的退休機器人專家阿曼達和諾埃爾‧夏基（Amanda and Noel Sharkey）最近發表的一篇論文指出，一個相信社交機器人有情感並關心它們的人被欺騙了（即使沒有人明確表示這種觀點）。他們列舉了潛在的傷害，例如敏感脆弱的長者因錯誤地認為他們能與機器人建立關係，而遠離人類同伴。
然而，神經科學家羅比勒反駁說，人們擁有絨毛玩具和洋娃娃，它們也被設計來引發情感依戀，卻沒有引起道德擔憂。我們看電影時也不會對演員的欺騙行為提出異議。「我們是複雜的社會動物，能夠理解某些東西是假的。」她說。
其他人則因可能減少的人際互動而感到困擾。雖然社交機器人的出現可能是為了補足和增強人際接觸，而非取而代之，但我們並不生活在一個理想的世界。知道長者有 ElliQ 陪伴的家庭成員還會覺得有必要常去拜訪嗎？
隱私和數據安全性也是重大議題。畢竟，像 ElliQ 這樣可以「看」和「聽」的機器人一直在蒐集數據，當然，直覺機器人公司也有我拜訪艾利克森的資料，辛曼證實。那些歡迎社交機器人進入他們生活的人可能並不完全瞭解機器人正在蒐集什麼資料、儲存在哪裡以及與誰共享。（斯庫勒指出，他的公司不出售數據，並擁有精密的資料安全防護系統。）
然而，就她自己的生活而言，艾利克森否認了潛在的危害。她不擔心 ElliQ 蒐集的資訊，因為她沒有任何重大祕密，她說，這不會取代她的任何家人或朋友，也不會占用她與他們相處的時間。「這就像為我的生活增添了裝飾品。」她總結。
但她也指出，如果她的生活中沒有真實的人可以相互聯繫，而只剩下 ElliQ，她會感到不滿足，就像她說在網路上看醫生並無法解決她的問題。「我只是認為，如果你無法進行社交互動，擁有一個社交機器人會完全不同。」她說。
而隨著訪問的進展，我很難不同意她。我們的談話經歷許多曲折起伏，很難想像一個機器能夠以令人滿意的方式做到這一點。我們談論了艾利克森作為沙塵暴移民的童年經歷，她第一任丈夫如何在他們的小飛機失事時去世，以及她後來作為一個說書人是如何登上舞台。我們分享彼此撫養兩個女兒的經歷，我們一起翻閱並沉浸在她的第一本結婚相簿。
當我離開時，我試圖與 ElliQ 說再見，但社交機器人無法識別我的聲音。艾利克森前來救場。 「『對不起，我沒那麼像人』，ElliQ 會這樣回答。」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