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以意像和情感驅動的空缺敘事

引言劇照。(可樂電影)

洪常秀近年的電影題材常源自他的私人生活,尤其自 2017 年的《獨自在夜晚的海邊》 、《克萊兒的相機》,以及《那天以後》,再到隔年的《江邊旅館》,他和謬斯女演員金珉禧的情感關係不斷成為作品中意有所指的主題,像是在平行時空不斷擴展的不同版本。影迷在享受洪-金多元宇宙樂趣之餘,其實也不斷期待洪常秀是否能走出這段關係對他創作的影響,或是洪金系列的創作能否進化、昇華成不同的模樣?

《草葉集》(2018)像是一次脫軌的嘗試,金珉禧演出在咖啡廳旁觀他人故事的寫作者,將大部分戲份讓給其他角色,洪常秀則在多角色的片段敘事中進行鏡頭與聲音的對位實驗。《逃亡的女人》(2020)甚至把男性角色邊緣化,以三段故事描寫三位不同意義的「逃亡」女人來關注女性處境,即便如此,整部作品仍舊像是從金珉禧的形像擴展而出的男性窺視。

2021 年的《引言》則是一次更遠的偏離,特別是這次久違地關注年輕男性,可能是近年來,洪常秀的電影第一次與金珉禧及其女性形像無關。他過往的作品總透過重覆與變化展開如遊戲般的敘事,新作的情境卻顯得極為單薄,且充滿敘事上的空缺與意義不明的指向。

(可樂電影)

缺乏前因後果的斷簡殘篇

試著描述構成全片的三段故事:第一段始於一位中年男子伏於桌前向上帝請求第二次的機會,同時年輕男子英浩(申錫鎬飾)在街上和女友朱苑(朴美姬飾)暫別,前往一間中醫診所和醫生見面。開頭的中年男子正是那位醫生,他忙著幫病患針灸,並接待許久未見的演員老友,卻簡短地打發英浩要他繼續等待,甚至最後還回到桌前睡著了,留下在診所等待的病人與英浩。英浩在飄著雪的門外抽煙,和招呼他喝茶的櫃檯阿姨聊起往事並相擁,我們從對話中得知,原來醫生是英浩的父親,他不知為何召喚英浩前來卻遲不見面。

這段看似沒頭沒尾的情節提出了很多待解的謎團,我們不知道父親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清楚英浩和父親以及和櫃檯阿姨的關係。他是否會見到父親?女友還需等待多久?身上仍插著針的演員和女病患呢?諸如此類的伏筆不勝枚舉,卻等不到解答。接續的兩段故事結構相似:觀眾從言談中逐漸發現角色的情境與關係,卻又留下各種未解釋的線索。

第二段始於英浩女友朱苑跟著母親走在柏林街上。母親帶女兒去見她的藝術家好友(金珉禧飾),對方答應讓朱苑在德國留學期間同住,但朱苑真的有心想學服裝設計嗎?母親和老友間也似有難言之隱。此時朱苑接到英浩因思念而突然飛來德國的訊息,於是迫不及待地拋下了兩位長輩。本段收尾在英浩與朱苑的擁抱,他談論著來德國留學與她相聚,甚至打算向父親拿錢。

英浩到德國找女友朱苑,兩人互相擁抱,並談論著自己也想在德國留學。(可樂電影)

最後一段,英浩和友人開車前去見他的母親(英浩為何要帶著友人?距前兩段過了多久?),母親正和第一段曾出現在診所的演員老友吃飯喝酒,原來老演員和英浩在診所有一面之緣,他當時隨口的一句話讓英浩決定成為演員,但之後又不明所以地放棄。在追問下,英浩才道出自己放棄演戲的原因:他無法和陌生女人演親熱戲,因為這是對女友的背叛,他認為男人假裝抱女人是不道德的。老演員一聽勃然大怒,說無論是真心還是演戲,擁抱就是很美好的事,怎會不道德?

在電影的結尾,英浩在餐廳外頭的海灘上意外遇見朱苑,解開了先前的疑問。原來朱苑早已拋棄英浩和德國人結婚,但現在的她患了久治不癒的眼疾,丈夫又另結新歡離她而去,她只能落魄地回到韓國等死,認為一切都是背叛英浩的報應,英浩聽罷仍溫柔地接納了她。和友人酒醒下車後,英浩發現剛才和女友的重逢只是一場夢,望著大海,英浩突然脫去外套長褲,冒著寒意奔入水中被海浪沖刷著。上岸後友人為他披上了外套,抱著他給他溫暖。

這三段故事從片名「Introduction」來看,都是關於角色被引見給另一位長輩,也都以不同意義的擁抱做結。洪常秀刻意指定此英文單字做為片名(註1),英語版預告甚至用字卡解釋了不同字義的詮釋:Introduction 除了「引見」之外,也有「初次認識一件事物」之意,更代表「事物的開端」,也像是台灣中文片名翻成的「引言」。這三段故事表面上描寫一段未果的愛情,更深一層則是世代之間的衝突與心結(展現在吃食喝酒應對的細節中),然而它們都是缺乏前因後果的斷簡殘篇,像是故事的開端也像是結尾。

夢與做夢者

從洪常秀過往的作品來尋找線索,《引言》像是極簡版的《江邊旅館》,或是更迷離不清的《獨自在夜晚的海邊》,角色輕巧地出入在夢境所構築的平行時空。第一段那缺乏中心事件,所有人都在等待的診所空間就像是夢的入口,或是第三段以英浩望向飯店陽台母親身影的視線,和背後整片大海的空間,做為某種關於親子、成長、衰老的時間隱喻。三段故事沒刻意說清的時序關係,也讓人聯想到洪常秀更早期作品《自由之丘》(2014)中敘事重新打散排列的時間迷宮。

本著個人電影的脈絡,我傾向於解讀為洪常秀這次把眼光放回了身為男性的自己身上,延續了《江邊旅館》中老詩人的懺情與死亡,《引言》的男主角和過往洪常秀式猥瑣的男性形像截然不同,像是從老詩人的詩作來到現實的男孩(註2),一種「回到想像原初」的時間倒轉。朱苑在夢境中罹患的虹膜炎,反應在全片刻意模糊過曝的低畫質黑白影像,又像連結到現實中洪常秀本人長期的視力問題(註3),讓電影充滿了後設的虛幻視覺。

英浩的溫柔、純真、專情,在以藝術為名(老演員、德國畫家、服裝設計)此等企圖抓住每個瞬間的美與情感的追求下,他對人際情感的道德標準顯得矛盾且不合時宜。朱苑的心性不定,母親與老演員對英浩的斥責(也像是惱羞成怒),都像是英浩最後面對的大海一般,不可捉摸卻又是如此恆定的人性宿命。但別忘了整部片的開端是放在一位向上帝祈求,且不願面對兒子的父親身上。懺悔的朱苑、發怒的老演員到向上帝討價還價的父親,都像是洪常秀不同版本的告白與自嘲。

當然,以上只是筆者個人的詮釋,我也不真的認為需要填滿充滿空缺的敘事,觀眾自然也可以想像英浩對父親的不敬、對母親的慾望,或是他面對愛情的愚蠢與浪蕩,並想像著電影並未出現的父子相見,母親或父親各自的不倫情事,中國影評人開寅甚至認為整部片大部分時間都只是父親午睡時的白日夢,如同片末英浩夢見女友歸來一般,是對失去所愛之人的幻想與意淫。

但若單純地解讀表面的文本,《引言》的情節仍然是直接與線性的,所有層套維度的跳躍、時間前後的拼貼,與人物關係的曖昧,這些想像和誤讀來自於空缺敘事的召喚,但最終並沒有文本線索的支持。唯一能確定的是,電影是如夢般的隱喻形式,是作者所創造的夢境,片中跳躍、省略的情節像是企圖模擬不連貫的夢,解夢不在於補足空缺的文本,而是關乎夢與做夢者的關係,我們對生命與世界有怎樣的認知,夢/電影就會被詮釋成我們所想像的意義,並在電影最後藉由角色奔入大海的動作,及被海浪沖刷的畫面中,得到難以言喻的觸動。

由此看來,洪常秀逐漸從過往作品中文本拼貼的趣味,走向更以意像和情感驅動的實驗敘事,《引言》雖缺乏完整的故事與戲劇性,卻成為觀者能自由投射意義的容器。也許片如其名,是洪常秀新階段的一次 Introduction。

註1:本片韓文片名《인트로덕션》即為英文單字 Introduction 的音譯。

註2: 《江邊旅館》的尾段詩人曾朗讀一段詩作,描述一位在黑暗中長大的美麗男孩。

註3:2009 年,洪常秀曾在雜誌《Koreana》的訪談中談論他長期視力惡化的問題,但近年情況缺乏資料可供證實。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