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自己做過最蠢的事」,談《1917》

導演將祖父對戰爭的驚恐記憶,轉變成一齣如雲霄飛車般跌宕的夢魘——《1917》導演、編劇、演員、攝影師一齊受訪,談這個紛亂再起的時節,也談冀望創造新穎觀影經驗,引領觀者重思戰爭的可怖


年幼的山姆‧曼德斯(Sam Mendes)曾嘲笑祖父不停洗手的習慣,父親將他拉到一旁,「因為他無法忘懷壕溝裡的泥土,」父親道,「他的手再也洗不乾淨了。」

山姆打住嘻笑,請求當時 70 多歲的祖父告訴他更多沙場往事。在緘口不談戰爭五十載後,「他終於打破沉默。尤其是幾杯黃湯下肚之後,他講了一籮筐前塵舊事。他是很戲劇化、很有魅力、很愛德華時代(註 1)的人。他當時重聽滿嚴重的,所以故事都是用喊出來的。」

16 歲的阿爾弗雷德‧曼德斯(Alfred Mendes)入伍,對於有幸參加一場進展順利的大戰興奮不已。然而當他抵達西線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他的故事並非英勇的篇章,而是講述這一切盡是造化弄人。」個頭矮小的他不時被選作傳令兵。「一個矮小男人在茫茫迷霧中漂泊的畫面,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戰後,阿爾弗雷德移居加勒比海島國巴貝多,成為一名公務員,並撰寫社會主義小說。他於 1991 年逝世,享耆壽 94 歲。九年後,34 歲的山姆憑藉處女作《美國心玫瑰情》一舉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再 20 年後,一部以阿爾弗雷德為靈感的故事,讓他又拿到了一次奧斯卡入場卷(註 2)

《1917》是曼德斯繼《007:空降危機》《007:惡魔四伏》後首次執導的作品,顯然被當作 007 系列電影的解藥。他形容兩部龐德電影有如一片「混亂」,抱怨之餘也暗示著長達數月且令人頭疼的後勤調度,與走鋼索般步步為營的讓步和妥協。

《1917》以單線敘事且一鏡到底的手法拍攝——好吧,實際上拍了數十顆鏡頭,由攝影師羅傑‧狄金斯(Roger Deakins)不著痕跡地銜接而成。兩名年輕的一等兵史考菲和布雷克,被傳喚到將軍面前接受任務指派。他們必須爬上防空洞,儘速穿過無人區(留意帶刺的鐵絲網、砲火、老鼠、地雷坑和屍體),沿著(可能遭遺棄的)敵軍壕溝前行,再越過滿布蹩腳陷阱的法國鄉村,最後找到鄰近中隊並叫停黎明攻擊,否則英軍將落入敵軍圈套。如果兩人失敗,包括布雷克手足在內的 1,600 人將命喪黃泉。

飾演將軍的柯林‧佛斯(Colin Firth)表示,起初他的橋段更為殘酷:在男孩們匆忙奔赴幾乎注定的死亡時,一名勤務兵鋪整著白色亞麻桌布,為將軍的下午茶作準備。這個片段最後遭到刪減。「軍事機構對於這兩個年輕人的生命漠不關心,這在電影中顯而易見,無需那樣加以強調,」佛斯說道,「也不必塑造成是某一位特定將軍的冷血無情。」

下達殘酷命令的艾林摩爾將軍(柯林‧佛斯飾演)。(Universal Pictures)

「男孩們被指派執行的任務,是一種殘酷之必需,一場參差錯落的悲劇——但是戰爭本身並不是如此。」佛斯在該片只出現幾分鐘,拍攝的片段雖短,卻也令他重新審視自己的感受。「對於那種恐懼和無力感,人們可以感同身受,這些年輕人無法掌控自身命運,並只能依據長者的決策行事。」

剪去桌布那幕是個高招。此片對於階級衝突的輕描淡寫,使得它在此類型電影中獨樹一格。「一旦你著手處理這個議題,」編劇克莉絲蒂‧威爾遜-凱恩斯(Krysty Wilson-Cairns)說道,「就會失掉大半觀眾。而且在蘇格蘭,那些事根本沒什麼大不了(註 3)。」

32 歲的威爾遜-凱恩斯是蘇格蘭格拉斯哥人,穿著連身褲的她顯得神采奕奕。《1917》是她首部電影作品。2003 年,處於青少年時期的她受電影啟蒙:「當時看《霹靂嬌娃 2:全速進攻 》,佩服得五體投地。從那以後,我便知道自己的追求,要麼成為一名霹靂嬌娃,要麼為電影賣命。而『查理』(霹靂嬌娃的神祕老闆)沒有要徵人。」

鑒於《1917》的主題,她的性別讓不少人吃了一驚。「但不知怎麼的,我用陰道把劇本生了出來」她笑道。而她確實在想,這意味著劇本中人物的「危機」有了不同轉向:故事主軸是回家,而非盡可能屠殺更多敵人。「你屏住呼吸並不是為了看他成功與否,而是知道他若失敗,就再也無法見到家人。」

威爾遜-凱恩斯其中一位祖父並未參軍,卻熱衷於教導她戰爭的道理。「他告訴我,瞭解歷史是避免未來災難的唯一方式。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人類對彼此做過的最愚蠢的事。」

「但是,儘管方法確實錯誤,那些人也是為了自由與團結的歐洲而戰。而現在,出於癲狂、愚昧和政治利益,那個自由團結的歐洲又再一次飽受威脅。和平是如此纖弱。我向上帝祈求,希望我們不會落得同等下場。」

導演山姆‧曼德斯在片場指導兩位主角。(Universal Pictures)
《1917》拍攝手法特殊,日前於奧斯卡獲得最佳混音獎。(Universal Pictures)

「犧牲已不復流行」

克莉絲蒂和曼德斯雙雙表示,藉著重新包裝戰爭,他們希望電影能矯正戰爭是為愛國孤立主義服務的想法。「帶有某種懷舊情結的人回顧這些戰事時,往往將它們視為勝利,」曼德斯說道。「而實際上,這些戰事是一齣又一齣的悲劇。」

「這種對共同文化記憶和自豪感的劫持非常微妙,而且很容易達成。此時此刻,它一天到晚都在發生。『我們要再度自食其力!這就是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精神!』英國出現的這些聲音,是我們現在不得不面對的情況。」

隨著愈來愈多這種疑點重重的厥詞大放,曼德斯認為,過去人們準備好奉獻生命的那種精神已然變質,現在只剩極致環保主義者可與之相比。

「犧牲已不復流行,」威爾遜-凱恩斯說道。「有遠比自己更重要、不惜生命也要守護的事,這種概念逐漸過時。現今,人們天生就更自私、更自戀。」

客串該劇的馬克‧史壯(Mark Strong)飾演男孩們的其中一位上級長官,其餘還包含佛斯、安德魯‧史考特(Andrew Scott)、班奈狄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等;有些人認為這般星光熠熠的陣容有些使人分心。史壯説,他同意利他主義已經式微,但該擔心的主要是各部會機關,而非依賴著它們的人民。

指揮官麥肯錫上校(班奈狄克‧康柏拜區飾演)。(Universal Pictures)
主角於傳令任務中遇見的萊斯利中尉(馬克‧史壯飾演)。(Universal Pictures)

「我不敢說這是因為人們不再理解犧牲奉獻,但它更在於集體責任逐漸為私人利益保障所取代。不只是英國,全球各地似乎都有脫離共同體的舉動,無論這些在兩次大戰後所創建的共同體孰好孰壞;不管是追求獨立的加泰隆尼亞或蘇格蘭,抑或是當初南斯拉夫和蘇聯的解體。」他也提到了川普(Donald J. Trump),實在不是談雅量最勵志的一個例子。

《1917》的兩位主角紛紛表示,若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希望自己會和劇中角色做一樣的事。儘管如此,還是祈禱他們不需親身應證。如果今天再次宣布徵兵,「消息會在 Twitter 瘋傳」,飾演布雷克的迪恩—查爾斯‧查普曼(Dean-Charles Chapman)説道。

年僅 22 歲的查普曼曾演出《舞動人生》和《冰與火之歌》,是卡司中最年輕、最活潑的——也是開拍前對戰爭最為陌生的演員。他說,為了拍攝該片,「我多次求證史料:『天哪,這一點也不容易!』」他在拍攝空擋讀了一系列該時代的日記集,最吸引他的一本,是一名臀部中彈的騎兵,受困在杳無人煙的土地上四天而寫成的日記。「結果作者竟然是我曾曾祖父!他後來在里奇蒙(Richmond)第一家罌粟花工廠(註 4)工作。」查普曼既驕傲又震驚,但沒有進一步調查下去。

飾演史考菲的喬治‧麥凱(George MacKay)今年 27 歲,溫文爾雅且擅於交際,對於指責自己的世代——或任何世代,都戒慎小心。他説,我們不熟悉「犧牲一切」的必要性,這件事有好無壞。但,要是一直生於安樂,你又要如何理解何謂艱困?他談起想自己種菜的事。

年輕士兵史考菲,在失去同伴後仍完成任務(喬治‧麥凱飾演)。(Universal Pictures)

「我們鮮少接觸到真正重要的事物,因為我們不曾被逼入絕境。這部電影意圖使你待在絕望的深淵。你不想待在一處只有必需品的地方。但或許我們陷得太深,離天秤的另一端太遠了,我們需要在耗盡一切前停下來。」

無以迴避、無力掌控、無法逃離

麥凱是《1917》的真正突破。因出演《驕傲大聯盟》《愛在陽光燦爛時》受到觀眾喜愛而廣為人知,這部電影應能使他躋身一線演員。曼德斯説,當初選擇麥凱,部分原因是他的容貌和神態都散發出古典的特質和美德。對於曼德斯的話,麥凱實在很難自己回應什麼,但他說他參考了自己的祖父來揣摩史考菲一角,祖父充滿榮譽感且機智,而麥凱的名字也是繼承自他。

片中,布雷克和史考菲都沒有說過自己的心情感受;他們不需要——也沒有時間這麼做。諸多美國觀眾因此將《1917》定義為怪異難解的英國電影,這讓曼德斯感到異訝。他說,「這是關乎在直面巨大困頓時,闡述真實的一面。最經典的例子是《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處理強烈情緒的一種特殊手法。」

麥凱告誡,別浪漫看待沉默隱忍。「閉口不談是非常不健康的。拒絕面對通常不是好事。但是,要為了當下而忍氣吞聲,需要下很大的決心。那份重擔宛如大海,海平面之下承載著太多,於是當它爆發時,激起的浪花要比那些常常釋放心中慍氣的人大出許多。」

麥凱説,看了這部電影,「讓我清楚地知道,這輩子我想待在誰的身邊,以及對我而言誰是最重要的。」通常,看自己出現在大螢幕上不是件易事,他說道;這是他第一次感到身歷其境——多虧了拍攝手法。「你和那些人一同走過路上的每一步。完成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意義重大,而觀看它也是一樣,」他說道。

突如其來的轉折,是《1917》的獨特之處,也讓人感到極度不適、又異常現代——就好比拉斯洛‧那米斯(László Nemes)的那部關於大屠殺的《索爾之子》般。觀眾無法移開視線,或避開這份殘暴。多數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電影,都以緩慢的步調堆疊鬱結和無力感,但本片卻以令人作噁的動態形式呈現:彷彿一列可怕的雲霄飛車,帶你經歷一場夢魘般的大浩劫。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贊同這種手法。一些評論家認為,一鏡到底的拍攝手法華而不實;僅是為了搬弄技巧、展現高超的科技手法而用,從而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對此,曼德斯嗤之以鼻。「攝影機從沒穿過鑰匙孔或穿透玻璃,也沒有隨著子彈移動的軌跡行徑。」對他而言,那不過是「影癡」的抱怨,並非「主顧」會放在心上的事。

攝影師狄金斯則對這些負評感到沮喪。「很遺憾,」他說道。「有人告訴我,他們對攝影機的運鏡十分敏感。」在我問起這是否只是老一代觀影觀念守舊的問題時,他眼裡又充滿希望。「我認為這部電影將吸引那些從小玩電動遊戲長大的年輕一代,因為更有沉浸感,」他說道。「這不是古典的電影拍法。」

儘管如此,當演員查普曼的朋友告訴他,這部片讓他想起了第一人稱射擊遊戲時,他有些受挫。「你可以掌控遊戲,但你卻無從掌控這部電影。這就是這部片令人膽戰心驚的緣故:你無法逃離。」

編劇威爾遜-凱恩斯的性格更為直白。「整部電影的重點在於體驗他人生命中的 115 分鐘。如果你留意到攝影機的運行,表示我們全失敗了。我們不是為了讓你滑手機、或是讓你把電影當作背景、又或是讓某某地方的誰誰誰賺大錢才拍這部電影的。」

她説,自己最最希望的是:實事求是。有些歷史劇的定位在於娛樂觀眾。她並不介意自由發揮,就比如 2019 年的《雙后傳》:「色盲」選角、竄改事實、時代錯誤的對話。但她説,這些並不適合這部片。「我們需要向這些人實際經歷過的苦難致敬。我們不想加油添醋,或淡寫輕描。真實的人活過這一切。它不是科幻太空梭,更不是奇幻故事。」

狄金斯的看法略有不同。「這不是自然主義,」他說道。「如果你完全復刻了當時的景象,開演五分鐘後,戲院裡的人就鳥獸散了。」不過,當他們在拍攝接近片尾的醫院帳篷場景時,曼德斯的勇氣激勵了他。「曼德斯說:『我們不能優柔寡斷,必須力求真實。』記得當時我回説:『我覺得我們已經做到了,都拍到這了,我們也該做到了。』」

那麼,阿爾弗雷德‧曼德斯呢?他會怎麼看待這部電影?怎麼看待自己的故事終於被分享出去的成果?他的孫子頓了一下。「我想觀看這部電影會令他極度不適,但我能肯定的是,他會欣賞這部片的存在。」


註 1:愛德華時代指 1901 到 1910 年代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在位的時期,有人則認為應延續至一戰結束後的 1919 年;此時期被視為大英帝國的黃金時代。
註 2:韓國導演奉俊昊以《寄生上流》抱走 2020 奧斯卡最佳導演獎。《1917》則獲得了最佳攝影、最佳混音獎以及最佳視覺效果獎。
註 3:在英國所有地區中,蘇格蘭是兩次世界大戰中受創最深的。因當地人以驍勇善戰與愛國聞名,所以蘇格蘭的徵兵率遠高出其他地區,幾乎一整代男性都獻身戰爭。
註 4:罌粟花工廠成立於 1922 年,致力於提供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歸國的士兵就業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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