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ÁR塔爾》權力者的肖像與對時間的恐懼

美國導演陶德・菲爾德(Todd Field)在距離前作 16 年的新作《TÁR塔爾》裏,和演員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共同創造了一位虛構的當代古典樂指揮家莉迪亞・塔爾(Lydia Tár),才華洋溢的她精通作曲與指揮,曾擔任美國各大樂團指揮,更成為柏林愛樂交響樂團首位女性指揮家,音樂風格從古典跨足現代、通俗與民族音樂,獲獎無數、不可一世。她同時還是出櫃的女同志,和樂團小提琴首席結婚並育有一女。

電影開頭,塔爾接受《紐約客》作家亞當.高普尼克(Adam Gopnik)的公開訪談,直接透過台詞道出了角色的顯赫資歷,並將拍攝唱片封面的構思、模仿、著裝過程穿插剪接進來,接到塔爾侃侃而談她的指揮經:指揮無非是關於控制時間的流動。這看似完美無缺,集權力、才華、光環於一身的人物,電影至此已然暗示,如此人設其實是精心的建構與扮演。

在《TÁR塔爾》裡,凱特・布蘭琪飾演看似完美無缺、對音樂無比執著與熱情的指揮家。(IMDb)

而這扮演其實有兩種層次,第一、整部電影正是關於人物形象的建立與拆毀,情節不斷透露各種線索,包括塔爾和古典樂圈年輕女性過從甚密,透過操弄職權來提拔心儀的樂手。她深諳古典樂界的權力規則,擅於打點人脈拉攏關係,並充份自覺其女性、同志形象如何迎合時代的政治正確。這其中的衝突在於,不管是音樂品味或是對於性別和權力的看法,塔爾其實相對的傳統與保守。

電影前段一場一鏡到底的茱莉亞學院大師班課程中,塔爾打斷了男同學麥斯(Max)指揮的無調性音樂,質疑樂曲創作者的意圖,卻在提及巴哈的時候和麥斯展開了一場音樂與身分政治的辯論,因為自我認同為有色人種、泛性別的麥斯無法認同性別態度可議的老白男音樂家。塔爾不失急切地為巴哈音樂辯護,同時也有意無意地運用自身的知識及權力,以言語攻擊與羞辱麥斯。她對音樂的熱情真切無疑,但面對信奉「取消文化」的年輕世代,多少有點失了分寸。

塔爾在課堂上與學生麥斯展開了一場有關音樂與身分政治的辯論。(IMDb)

電影挪用了古典樂壇的空間符號、運作邏輯與權力結構,「莉迪亞・塔爾」成為此結構頂峰的代表形象,但此等形象也充滿著危機與破綻。陶德・菲爾德運用景框設計,讓人物被壓制在巨大、陰冷、充滿細節的建築空間裏,危險信號不斷從四處以噪音雜訊的形式滲入塔爾的生活。一幕,她追著令她心蕩神迷的年輕女大提琴手歐嘉(Olga),卻迷失在柏林廢棄的地下室公寓中,其中的陰暗混亂象徵著塔爾踏出世代舒適圈的恐懼。在時代典範被不斷淘洗的年代,她終究無法真正掌控「時間」的流動。

然而扮演的另一個層次,在於塔爾本就是電影創造出的角色,是凱特・布蘭琪「扮演一個扮演者」,不只反映出角色自身的慾望,也反映了導演與觀眾的觀看慾望。塔爾近乎超現實的完美做為電影的裝置,為的是和另一端的倒退價值傾向拉扯出戲劇張力:進步的女同志身分和掠奪性父權性格的無縫結合。陶德菲爾德將矛盾的兩端統合在一個困惑、純真、真空的人格中,企圖展現取消文化對立兩方是如何諷刺地相似:取消文化取消了藝術與藝術家,而塔爾為了藝術取消了自己(她在大師班的結語即為「在上帝和公眾面前抹除掉自己」)。

塔爾對權力體制的全然擁抱為的是服務她對音樂的初心,但其存在多少太刻意地被塑造成一個「被取消」的角色,如她對音樂「難以描述的美」無比執迷,她對馬勒《第五號交響曲》的詮釋是「愛」,她對美麗女孩毫不謹慎地動心,對謊言操弄的不加思索,對道德責任缺乏反思。相比之下,潛藏在暗處的受害者並沒有被電影賦予真實的形象,塔爾的前任情人克莉絲塔(Krista)在電影中段自殺身亡,但她一直如同鬼魂、謎語一般地以信件、文字、背影、照片等非實體形式存在,在暗處窺視著塔爾。這視角後來由大提琴手歐嘉繼承,身為 YouTube 世代的歐嘉不但拿著手機偸拍身旁的大師,還透過直播和不知名的網友一起對被醜聞纏身的塔爾品頭論足。

導演對象徵與結構的執迷體現在電影結尾。被踢下神壇的塔爾最後離開了柏林,來到一處未明確指認的東南亞國家,從台詞提到「從馬龍・白蘭度的電影逃出的鱷魚」,我們得知可能是《現代啟示錄》的拍攝地點菲律賓,似乎也暗指白人殖民幽魂的意象。亞洲的街景、人種、建築,和電影前大半的歐洲文化圖像大異其趣,塔爾過去狩獵年輕女性的習性以科幻般的隱喻反撲而來,重現在情色按摩院的「魚缸」一景:半祼的女性服務員排列在櫥窗前任由賓客指定。這一幕像是切開了塔爾的自我認知,讓她禁不住地嘔吐了起來。

塔爾被踢出樂團後來到菲律賓工作,卻在疲累時被飯店櫃檯推薦情色按摩院,彷彿在提醒她過去狩獵年輕女性的惡習仍未被遺忘。(IMDb)

最後無處可去的塔爾仍然堅守著指揮志業,在一個看似熟悉卻也全然陌生的新領域:面對全場 Cosplay 的年輕觀眾,指揮著不知名遊戲配樂家的作品。這貌似在種族、階級層面「降格」的觀點,竟也像是一種人類學式的觀察,塔爾最終以不自知的方式來到了新時代,擁抱了新的典範。陶德菲爾德對主人公抱持著批判、嘲諷卻又深具同情的曖昧觀點,既像是對取消文化的憂心忡忡,卻也是試圖對不斷流轉的時代給出複雜而開放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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