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開砂石原料車的,就是在溪底討生活,把砂石當飯吃的人,」靠著方向盤吃便當的王讚成吞了一口飯後說著,他來自宜蘭,有約 28 年開砂石車的經驗。反射式地邊轉著方向盤邊吃飯,還頻頻轉頭看著後車窗,正在傾裝砂石的後車斗,顧不得飯還沒吃完,就配合怪手的動作移動總重 35 噸級的重型卡車。
「你不知道裝 23 噸的砂石比我吃便當還快。」
王讚成把沒吃完的便當綁上橡皮筋,丟於駕駛台旁,就趕緊催油門離開。
「這一趟跑得比較遠,來回要一小時以上,只要長短程時間利用好,應該還可以跑到 7 趟,今天還算不錯。 」
上路前得跑一段工區溪底道路,這段路足以把剛吃到胃裡的飯再抖出來。王讚成說 :「這長久下來,金十字(腸胃藥)吃再多都沒用,(基督教)信仰讓我在這種單調乏味的生活中,可以堅定地走下去。」抖了十幾分鐘後總算進入地磅秤重,地磅的怪手把過重的部分從車斗挖出來 。
「想多載一點都不行,政府管理溪床砂石開採,不能超載也不會有人想超載,弄壞車子,維修成本不一定划得來,而且修車不能營業賠更多,」王讚成從地磅處領了料單,跳上駕駛座說著。
雙手方向盤一打,開往砂石加工廠專用道路,出地磅後,清洗車輛的噴水道,猶如是這些底棲生活的遊牧人,進入現實人間的水門禮。
濁水溪的黑色禁忌
1995 年以前,台灣的經建處於大量發展階段,營建砂石需求量又大又急,濁水溪成為中台灣砂石原鄉,濫採、超採、盜採砂石問題嚴重,每個抽砂區域就是一股龐大砂石利益的勢力範圍,濁水溪更是這些勢力相繼進入競爭的場域。
砂石的利益形成了地方派系角頭戰場,更成為台灣地方自治、民主政治選舉上的黑色禁忌。另外,因砂石大量被盜採,濁水溪河床嚴重刷深,河岸布滿了積水坑,在河岸兩側工作的居民或學童,因不慎跌入積水坑溺斃,時有所聞。曾幾何時,河岸居民逐漸遠離了母親之河。
1995 年後雖有了「砂石採取整體管理改善計畫(簡稱聯管計畫)」,以濁水溪作為示範,但仍充滿官商壟斷的問題;直至 2006 年起,砂石以採、售分離計畫實施後,濁水溪的砂石採取才漸入正軌,砂石產業鏈的架構逐步成熟。雖然目前濁水溪眾多的砂石加工場,仍有過去區域勢力的經營色彩與藩籬,但隨著砂石產業鏈、土石資源的透明化,濁水溪砂石過去闇黑的色彩,也漸漸明亮。
阮是在溪底討生活的工蜂
儀錶板旁的小鋁罐放著不少料單,是王讚成這一、兩天運送的「績效」,準備與車班頭結算運輸費用的料單。車班頭是卡車司機的衣食父母,每日下午會通知卡車司機明日跑那些砂石加工廠、載運趟數,以及車資結算發放等等。
「我們很少對車班頭議價,對於價錢是一種信任,也是這行飯的潛規則,每噸/公里的車資有一定的行情,沒必要去吵,划不划算大家心裡有數,況且運送車資也是與砂石場有關。溪底待久了也看多了,砂石場這塊我們是碰不得的、也不能碰,讓自己單純一些,簡單說,車班頭以上我們不會接觸。」
「這好像電影情報、諜報系統,砂石不是透明許多了?政府也有公開資訊、採購、招標、砂石品質、價格等等?」我問。
「是啊!透明不代表可以親近啊!在溪底生活我們就好像是一群工蜂,我們只負責把砂石原料送至砂石加工場,整個過程就是裝載、運送、卸除,」在溪底打滾多年的他,經驗老練地說著。
「所以你們跟砂石加工場到使用端的卡車是不同的?」
「是!在濁水溪底載運砂石到加工場的稱為原料車,是溪底的 『底棲生物人』,而砂石加工場後,載運砂或石頭大小至需求端的稱為成品車,是岸頂人。需求端之後如預拌水泥車、道路級配載送等等,則是客戶端的運送。我們不會運送不同的需求,除非是溪底長時間沒有穡頭(註1),才會轉換載送區間,或是轉換溪流。」
「轉換溪流!那不就是跟著溪流遊牧的人生?」
「一般而言,轉換溪流、追著溪流跑向來是我們比較喜歡的。我跟同鄉從蘭陽溪開到濁水溪、陳有蘭溪(註2)來,這邊溪底的砂石載運,溪床有專用道路使用,道路品質也好一些。對於砂石運送可說是比較友善的,沒有閒雜車輛進入,運輸單純、道路事件少。但每條溪都一樣,溪底的工區道路品質一定是不好的,這對於車輛的消耗維修成本較高,運費收入也沒岸頂的高。但相較岸頂開車的道路複雜,一碰到道路事件相當煩人,熟悉溪底環境後大多不會想跑其他場域。在溪底,我們親像是追逐溪流的魚、溪床走車是辛苦的工蜂。單調、辛苦倒也單純。」
每天卡位拼「地磅第一排」,
一部車就是一個人生
送到砂石場後,王讚成利用卸完砂石的空檔,吃完剩下的便當。在這段約 30 公里的路程、費時 45 分鐘,加上卸完砂石一個往返車次,須費時 1 個半鐘頭。習慣小型車輛的行車慣性,這 60 公里路程費時也只不過約 50 分鐘完成,但在重型卡車的運轉中,卻須耗上一倍的時間;若加上原料區排隊裝料時間,王讚成再怎麼會跑車,遠距砂石場一天大概就 7 趟的砂石(註3),想多賺點錢就得趕在每天早上 6 點、地磅開始營運時就進場裝載砂石,運氣好的話,勉強還可以多擠出一趟車次,有時傍晚收工前可以滑壘進場,可以再跑一趟短距離。對他們每天工時 12 個小時而言,一天能開到 8 趟車次,已經是一杯(日語,指很多)、盡磅(註4)了。
「現此時3點半,回去地磅還可以再跑一趟,跑完約5點多就上去水里,梳洗、吃飯,休息一下約 7 點多,再趕回到5點半關門後的地磅排隊,明天才能有比較早的車次。人家是海景第一排,我們是地磅第一排!」王讚成笑說。
「日頭還沒下山,你就想明仔載透早的代誌?」
「沒這樣,賺什麼吃,某阿囝(註5)、攏佇(註6)宜蘭要吃穿捏,」王讚成很有男子漢氣魄地說著。
「你不要看很簡單的開車,錢也不好賺,排隊是剛好而已,有台灣各地來這裡載運砂石的司機,蘭陽溪若沒有疏濬工程,就跑大漢溪、立霧溪、後龍溪、大安溪、大甲溪、濁水溪、高屏溪。外地人沒住的地方,都是住在車上,一住就 20 幾年過了,一部車就是一個人生。拖車都比老婆還親密,牽阮某的手時間不到握方向盤的幾萬分之一,」王讚成苦笑地說。
底棲在溪底的假日先生
從經濟部礦物局的砂石成品來源統計,台灣砂石來源以屏東縣居首(高屏溪)、南投居次(濁水溪、陳有蘭溪),宜蘭、雲林、台中、苗栗、花東,以及部分進口等等。而河川砂石的開採則屬於經濟部水利署河川局水石疏濬的業管範圍,也提供疏濬資料透明專區,按《政府採購法》公開疏濬招標砂石開採。台灣屬高山谷地河流,礫石、砂岩多且地質鬆軟,土石流常造成河道的淤淺,為維持河道水情安全,河川的疏濬成為常態。加上疫情影響填補進口砂石的量能,以及利用旱災便於河道的整修,中南部幾條重要河川的整治疏濬,砂石的需求與運送相當活絡。
「我前幾天才從高屏溪轉到濁水溪、陳有蘭溪來載運砂石,高屏溪量超大,好幾百輛卡車都不誇張,跑到很累才來濁水溪載運、喘息一下,高屏溪的河面寬廣,要跑上一段比較長的工區道路,才會上專用道路,濁水溪這邊河面較窄,跑個1公里左右就可上專用道路,」地磅第二排(註7)、來自桃園龍潭的徐文輝說。
他大約下午 6 點半到地磅排隊,運氣頗佳的他排上第二排。此時溪床的專用道路門庭若市,已來到 10 幾輛重型拖車,若再晚一些到場的,可能就要排到 20 幾輛以後,按每部車輛裝填時間約 5 到 8 分鐘時間計算,若沒搶下前 10 輛車,隔天的績效會少了將近 10%,這對於外地來濁水溪打拼的人,收入上是有些影響。
「這也是要看溪底有幾台開挖的怪手,若是 3 輛在挖那就比較快,但是長時間這樣下來,人嘛袂堪得逐工按呢創(註8),總是要去岸頂踅踅(註9)咧,休息一下,」徐文輝說。
在溪底闖蕩多年的他們似乎也不強求,僅能順其自然,有體力多跑,沒體力休息,早已習慣自由不受拘束的日子。另一方面家庭也得習慣這樣的生活,多年來的溪底遊牧人,也是俗稱的假日父親或是先生。
從車廂上拿出墊被與棉被,徐文輝邊鋪床邊說 :「這裡山區又是溪底,晚上哪有春、夏、秋、冬季之別,夏天要蓋棉被,冬天半夜可以被凍醒。這種日子早也習慣,長年來在卡車上的生活,遠比在家的生活還久,白天上工就坐在車上,晚上就睡車上。現在夜間在溪床過夜已經比過去更能習慣,且比較不無聊了,網路給我們這些討生活的人許多方便,親人視訊、朋友社群的聯繫也比較多元,還不至於寂寞。」
時間大約晚上 8 點半多一些。「你要『寢室』熄燈了?」我問。
「是啊!我明天清晨 5 點多就要起床了。」
清晨 5 點 45 分,卓棍溪(註10)的溪畔,來自於南投後山(發祥村)的原住民 LIANG,梳洗後發動引擎,深吸一口煙嘴著火的菸。這是底棲的遊牧人生,在濁水溪的路上。
註1:台語,本指農事,今則泛指一切工作。
註2:濁水溪最長的支流,位於南投水里鄉、信義鄉,發源地為玉山北峰東側的八通關。
註3:約為 160 噸。
註4:台語,形容事務已達最大極限。
註5:台語,妻子與孩子
註6:台語,在某地
註7:指第二部車。
註8:台語,整句意旨:若要長時間工作(挖砂石),開怪手的人也會太累、受不了。
註9:台語,繞一繞。
註10:濁水溪中上游支流,位於南投信義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