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歸返,或逆於此 —— 我讀《攀登的奧義》

圖 LIU Chien-Fan

因為山在這裡,因為山在那裡。

關於山岳,這塊島嶼始終不曾認真思索,對其蘊涵的意義付之闕如。近在眼前,卻置身事外,時刻觳觫卻步,不願踏入,彷彿彼此缺乏關聯,無法在其恆常的陪伴之中,導引人們通向更為深刻的情感、科學與智識。

當我們仰望稜線,思考高山,依循舊有足跡攀緣而上,相當程度,啟動與被啟動的大致感受,仍然處於一種初階震撼,關於感官的刺激、足跡的層疊,以及短程活動的定義。登山,此種具有明顯自我挑戰的行為,被危險恫嚇,被冒險封存,被分屬小眾個人實踐,乃至無能從中,勃生更具普世與沿襲意義的內外典範。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循著蹊徑蜿蜒而上,直至盡頭後的出口,直至蕭瑟中的豐饒,那裡充滿昭彰的嚴峻,顯著的酷寒,以及被視為禁忌的絕境。此書之中,登山家繫命前探,踏向峰頂,於是幽暗與痛苦,凍寒與傷亡,彷彿都因此而充滿悠軟的話語,垂下繩索,藉由一次一次頑強辯證,重新釐清人與山的疏密關係。擇選的篇章,除了具有難以忽視的經驗性力道,更重要的,是在歷劫歸返與無法歸返的先行事例之中,彰顯無邊的危殆,開啟無疆的探索,一心一意等待後人的拾級與救援。我們同行並進,謹慎敬重,因為走過的每一條或地理或思考的迢遙路徑,都有前人的屍骨相伴。

生命受到死亡祝福,而死亡則是高山一無欺瞞的坦誠稟賦。

這始終不是一條容易踐履且易於踏向歸途的路徑,置生死於恆常價值之外,以致,所有的常規、判斷與基準,無不時刻動搖。當然,我們都知曉其中藏隱的險惡,屆臨的困頓,自然而然將人類逼向生存極限。行於危崖,步於高原,全面癱瘓精心建構的文明,那麼,為何要以生命作為賭注?或許另一問法,更為適切,為何不以生命作為賭注?這全然不留情面的嚴苛,不帶同情的冷峻,誠心誠意給予桎梏,實是人世最最溫柔的惡相骷髏八大金剛。逼人失能,迫人瓦解,使人不得為人,必須決絕以對,才能觸碰形骸界線,使所有被浮濫遣使的人之意志,有了真正依歸,如同抵達。

所謂抵達,正是知曉其中之不可能卻又勇往直前。

篇章順序具有顯見用意,從登山過程之經驗把握,從登山作為運動之容或相異思辨,從登山對於肉身考驗與內在形塑之多元意義,延伸擴域,廣納高山難以窮盡的意義,展現人類與自然地景的互動觀察,進而,將此相互參詳休戚與共的探索,內斂於美學、藝術形式乃至哲學思辨——具體而微,標誌歐陸早期登山內涵的思辨歷程。整體脈絡,從初始的登山行徑,錘鍊肉體,鍛鍊意志,面向自然各種面向,續而將人之精神,完善收束於形上的內向運作;並且由此回歸,涵養浸濡,輾轉將登山行為,從部分專業人士專利之中移轉贈與,落實為日常生活的可能與篤行。

登山不再只局限挑戰,不再單純強調個體征服高山之鮮明意圖,不再純然滿足景觀給予的巨大、壯觀與難以全面指涉,而是在體驗之中,明顯察覺思考、情感與行為的先天邊界。當人類行於山岳高原,歷經體能興衰,完成冒險,達成目標,滿足暫時性的抒情感受,內心辯證指向的進階範疇,反倒清晰體現一種無法擺脫的視野,一種肉身內建的衰頹,一種天生形式的禁錮。

這在在說明人類對於自我的狹隘認識,對於高山的片面理解,此種超乎衡量尺度的自然,讓人既激昂又平靜,既冷漠又熱情,無法不被其巨大力量折服,乃至一一廢黜自我。不管如何攀登,如何勞形,如何做足準備,自然始終能在瞬息之間,收回所有依存,將之轉變為另一人類文明尚未全然知曉的形式、維度與意義。職是之故,在邁向精神性的抽象思維之中,「超越」成為重要的思索,甚至可說是必然的走向。

超越的前提存在,社會系統與科技文明的建構,無疑是以人類可能作為主要基準。當有限企圖審議無限,面向山,凝視永恆,思考擁懷生命的大地,一切衡量終將宣告失效,彷彿唯有不斷戮力超越,方能走向境外,索回一方自由與意志的疆域。人類尋覓的價值,從體能、情感與心智的極限,往外展開關照,葛福瑞.溫斯洛普.楊提及:「登山志業不能用功利的角度評判,一定要用超越的態度衡量。無論是在道德或者實質的勇氣中,蘊含的蓬勃活力源頭與自我要求的目標,都在拓展人類的自由。」或如喬治.雷.馬洛里對於登山行為提出的「統合性」思考,甚至更往前推,馬丁.康威將人與大地的密切互動,推向亙古之境,「人的心靈本就在永恆之中,並不依賴死亡將其送往那個至高之處。

高原,尖峰,冰溝,深淵,山體,稜線,峭壁,目光的無窮盡頭,是地表最高之處,是一次一次朝聖之旅,是人類對於未知與傾危的驚懼體驗。在這遠遠超乎人類向度的存有面前,事物顯得無足輕重,是鴻毛,是芻狗,是轉瞬一瞥蝴蝶展翅;於是只有竭盡形骸,迎接潰散,果敢面向必然的毀滅與死亡,才能再次贖回輕重。此中孕育的登山哲學論述,直接間接承繼尼采的「超人說」;亦如齊美爾所論:「望見阿爾卑斯山脈所生的印象,讓我們感知到生命的一則象徵,至激至昂,釋放了它自身,不再服膺生命的形式,反之,它超越了生命,雄踞其上。

或許,一再逼問的問題,其實只是初步啟動,而非一個理想性叩問。我們勉力的回答,形塑的美學,被賦予充盈意義的載體,語言文字隨物賦形的高山樣貌,都在神祕的自我瓦解自我消融之中,探奧索隱,完成一次一次意欲突圍的自由可能。因為山在那裡,因為山在這裡,雙腳之下,胸懷之中,在我們無從站立卻又渴望立定的形上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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