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測與圖像:謝杰樺

《SBx_2045- Second Body的日常》中的身體形象問題

在張懿文於空總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策劃的「數位肉身性」展覽中,安娜琪舞蹈劇場展出《SBx_2045- Second Body的日常》(以下簡稱《SBx_2045》)這件作品。本件作品基於安娜琪舞蹈劇場藝術總監暨編舞家謝杰樺於 2015 年創作的《Second Body》,之後歷經《Re: Second Body》,再到本次於 C-Lab 展出的《SBx_2045》。

《SBx_2045》展場照。(安娜琪舞蹈劇場提供)

從《Second Body》開始,謝杰樺就與叁式設計合作,利用空間中同步互動投影的方式,讓舞者全身精準地被影像所覆蓋,直至我們除了身體的邊界之外,無法辨識任何身體的器官,或讓投影在舞者身上的影像融入投影在空間中的環境影像。由於精準的投影與強烈的光影效果,表演者身上器官的交界處,甚至人與背景的交界處幾乎都消失了,只剩一個隱約可辨的人形。投影在舞者身上的,主要是流動變換著的、非造型化的光與色彩,而不是有著太具體指涉的圖像。《Re: Second Body》強化了技術上的精準度,讓前述的效果更為突出,光影的變化幾乎吞噬了承載著光影的「物質性身體」。

在這個基礎上,《SBx_2045》以科幻式的手法及場景,從 2045 的未來向當前提出了值得深思的問題:在 Second Body 誕生 30 年後的 2045 年,當肉身與數位交織、虛實整合(OMO,Online Merge Offline)與 Web 3.0 成為「日常」的基本設施時,身體與世界的關係為何?對我們而言,其中重要的一步,或許是重新思考,在這個「擴增了的現實(reality, augmented)」的時代中,身體與圖像的關係。

擴增了的現實

我們用「擴增了的現實」來指稱這個時代的新的現實感。從技術變遷導致感知結構轉型的角度來看,「擴增了的現實」與「虛擬的現實(reality, virtual)」是兩種不同的現實感。在電腦剛進入我們日常生活的上個世紀九〇年代,到這個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桌上型的個人電腦或筆記型電腦是我們工作與娛樂的主要介面,數位運算能力與儲存量快速進步,慢慢地能夠建構一個螢幕中的虛擬世界,這是個與現實世界截然二分的虛擬世界,只存在電腦螢幕中。1982年的電影《電子世界爭霸戰》提出了這樣的世界,而《駭客任務》則揭示了這個世界背後的數位基礎。這個時期的數位世界被認為是虛擬的世界,沒有物質性的基礎,只要下線就能夠回到真實的現實世界。

然而,在 2010 年移動式載具(特別是智慧型手機)取代了固定式電腦,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與他人往來的主要介面時,數位網絡的使用不僅疊加在物理空間之上,甚至透過各種感測、監控與反饋機制與現實世界交纏在一起,對我們來說,這就是現實的「擴增」,而不是截然虛構或虛擬的現實。不管是 VR(虛擬實境)、AR(擴增實境)、MR(混合實境)、XR(擴延實境)還是元宇宙(metaverse),都是意在創造「擴增了的現實」的技術,而 Web 3.0 則是大幅奠基在這種「擴增了的現實」之上的日常生態系。

新的人造器官,

身體的重新探測與影像化

「身體」的顯現方式為何,與它是如何被生產的問題有關。勞拉.穆爾維(Laura Mulvey)曾經在〈化妝與卑賤:辛蒂.雪曼,1977-1987〉這篇討論美國藝術家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攝影作品的文章中提到,電影在 1950 年代如此地深入美國人民日常生活中,以致大眾對於女性應該具有什麼樣的形象的理解,大幅被電影的經典場景所影響,辛蒂.雪曼作品則是透過化妝術與自我扮演來揭露這種女性形象背後,鏡頭與社會的共構。我們可以說,在電影時代,「影格」是遠距溝通(telecommunication)時,得以對不在場的觀眾顯現身體的器官,這種器官製造身體圖像的方式,讓偶像的身體成為形塑大眾慾望、抑或是大眾投射慾望的所在。

如果是這樣,那麼在移動載具作為中介的時代,在擴增了的現實當中,到底遠距溝通中得以讓身體顯現的器官是甚麼呢?同樣在「數位肉身性」中展出的 《人工感官》清楚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藝術家金.艾伯赫區(Kim Albrecht)與哈佛大學 metaLAB 實驗室合作,將當前我們生活周遭各式機器所蒐集的感知數據視覺化,以機器視覺、聲音辨識、觸控感測與機器學習……各種不同的數位技術,重新探測我們感知的領域,再轉化成視覺上的圖像。這個時代對於「身體」的呈現技術,遠不同於一個世紀之前。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曾經指出,1900 年左右的人們所能接觸到的身體圖景,主要是透過電影、留聲機與打字機共同構成的。時人對於「身體」及其表現的理解,與我們這個數位網絡時代有著十分不同的內涵。

《人工感官》- locating。(藝術家提供)
《人工感官》- Seeing。(藝術家提供)

或許正是因為對於探測身體與感知之器官(技術)的敏銳度,讓謝杰樺在《SBx_2045》中布置了一個裝置空間,當觀眾在這個空間中攬鏡自照時,顯現的並不是鏡像的自己,而是徒有自身輪廓,內部卻填充了紊亂光影線條與奇異色澤的莫名影像。這種莫名的影像,與有表演時投影在現場表演者身上,沒有表演時投影在現場人偶裝置上的一樣,幾乎就是承繼自《Second Body》那種非造型化的影像而來。(這種非造型化的影像,在疫情期間大量地出現,其中最為人熟悉的,就是在捷運或公共空間入口處的熱感應影像。)

尤有甚者,《SBx_2045》裝置空間由 3D 雷射印表機列印出來的參與者公仔,並不是以個體化的身體界線為其界線,而是以影像辨識出的界線為其基礎,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公仔擁有殘缺不全或是多手多腳的肢體。我認為,《SBx_2045》這個作品透過科幻式的場景,提出了「擴增了的現實」時代中,身體、技術與圖像關係的重要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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