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建築師的建築:談聚落空間與寶藏巖

在建築學領域的經典著作《沒有建築師的建築:簡明非正統建築導論》當中,伯納德.魯道夫斯基(Bernard Rudofsky)開宗明義地表達他對於建築史研究的不滿:「如同為標榜權力和財富而做的建築師名人錄一樣,一本建築作品選集通篇都是為特權階層修建的、為他們服務的房屋,包括那些真真假假的神祇、商業巨頭以及血統上的達官貴人等,卻只字未提平頭百姓的房屋。」這段十足挖苦建築「菁英分子」的敘述出自於1964年,這意味著距今五十多年前西方世界已有建築專家正大聲呼籲我們應該花更多的時間關心那些隨處可見的尋常建築與村落,魯道夫斯基在書中將其稱之為「非正統的建築世界」。

來趟尋找設計靈感的「聚落之旅」

七〇年代,日本的建築家原廣司發起環遊世界的聚落空間考察,他在著作《聚落之旅》中明白表示自己的侷限:「說到我們觀察聚落的角度,只能說我們採取的是建築專業的視角,它無非是文化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地理學等各類學科中的一支。……雖然我們對住宅的內部也進行了調查,但相對而言,側重點依然停留在外觀樣貌的描述上……它是一種作為設計者而非研究者看待聚落的視角。所以,除了我們旅程所致範圍有限之外,還存在著我們自身觀察角度的侷限性(註1)」對於原廣司而言,觀察世界各地的聚落所帶來的啟示並非研究人類的歷史,而是回歸到建築設計的行業本身,「當我們在設計住所的時候,從日本聚落傳統的民居建築中吸取營養是理所當然的」,許多地方風土建築是長久以來人類與自然共存產生的結果,對於建築師而言,這種天、地、人平衡完好的狀態深具啟發性,亦能作為自身進行空間設計的參照。

雖然陸續有建築家指出傳統聚落能夠提供設計師源源不絕的靈感,然而「聚落」一直以來仍然被許多專業者有意無意地視為一種較為「落後」的建築型態。建築學者拉普普(Amos Rapoport)在《住屋形式與文化》當中曾將聚落與建築的形式分成「從原始到鄉土,到工業時代的鄉土,乃至現代(註2)」等幾個階段,儘管沒有惡意或針對性,這樣的分法不免讓人想到19世紀的人類學家將人類分成「野蠻人、未開化的人及文明人」三個進化階程(註3),很顯然地,野蠻人與未開化之人在啟蒙時代受到提出「社會進化論」的現代人的歧視,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陰影籠罩之下,淪為被先進「文明」淨化、淘汰的對象。

儘管從古至今「聚落」這種空間形式無所不在,從古羅馬的村落、中世紀的小鎮一直到18世紀工業城市的貧民窟、香港的九龍城寨以及台灣常見的傳統市場都帶有全部或一部分的「聚落」基因,但是有些人仍認為這些空間似乎「進化」不完全:它們雜亂無章,缺乏邏輯與秩序,應該運用最新的科技、觀念及建築技術將其予以汰除或改造。現代主義建築師柯比意就曾指出過去巴黎城市彎彎曲曲的街巷是「驢子走出來的道路」,是「歡樂、懶散、鬆懈、散漫與獸性的結果(註4)」,應該用精確、秩序、高尚的直線大路「人道」取而代之。

然而,如果「聚落」並不是一個等著被淘汰的演化階段,而是一種選項,或是一種體現人類居住本質的空間形式呢?一名日本建築師今和次郎在日本關東大地震後,或許深刻地體悟到了這個事實。1923年9月1日,日本關東平原發生強烈震災摧毀了數以萬計的建築物,在淪為廢墟的斷垣殘壁當中,今和次郎注意到人們在瓦礫堆中拾取各種材料,搭建成簡易的棲身之處,「以白鐵、木棒、木樁和破碎板材搭建起的臨時住宅,從中發現了都會人堅韌的生命力以及巧妙的造型趣味(註5)」。由此觀之,我們不妨說存在於人類內心深處的「築巢」本能其實一直都存在,只是在現代生活中,我們早已習慣把造屋裝潢的工作委予特定的專業人士,然而我們還是會在臥室張貼海報,裝上彩色的窗簾,或是在客廳擺盆花或布置聖誕樹。換句話說,這種「搭建空間的能力」其實就是構成聚落空間的本質,然而身處現代的我們只有在細微或特殊的狀況下,本能才會發揮作用。

唯一不變的是「居住」的本質

回到 1964 年的台灣,一個由「非正統建築」組成的聚落正在台北寶藏巖逐漸成形,由於戰後國民政府沒有太多心力安置來台軍民,大量的退役老兵及城鄉移民選擇遷入該處定居,「高峰期約有兩百多戶,四百多人居住於此(註6)」。時間往後推進,寶藏巖歷經了拆遷、抗爭、協調、封村整建,在 2010 年以國際藝術村的身分重新開張,從一個地處台北邊陲的隱密山城搖身一變成為知名的特色景點。與大多藝術村不同的是,進駐寶藏巖的創作者和聚落居民仍然生活在同一個場域裡面,換句話說,這裡的藝術村是「藝術」加上活生生的「村落」,而非一個「由一群藝術家組成的村落」。

在《隱蔽的空間:寶藏巖地方故事集》一書中,我主責的在地偏好工作室記錄了地方居民、藝術家、管理單位以及山下的商家對於寶藏巖聚落的看法,雖然一百多個短篇主題故事看似各自獨立,但是所有的故事最終仍然緊緊扣著「居住」這個關鍵詞,並以此為題延伸至地方的歷史、自然生態及藝術進駐等多重面向。「試想如果把不同人對於寶藏巖空間的片段描述疊合起來,存在於每一個人心中的那幅『破碎的寶藏巖地圖』就有機會因為彼此堆疊、累積而臻於完整,如此一來我們對於該地的認識就可以超脫由某人、某團體所告訴我們的寶藏巖,而是還原成為一個『眾人』的寶藏巖。」因為如此,書中對於時下討論熱度很高的環境保育、居住正義以及「藝居共生」等議題並沒有明確的結論,而是盡可能透過呈現不同角度的敘事口吻,營造一個讓讀者感覺「彷彿居住其中」的情境,進而自行思考與評斷。

面對這個具有特殊歷史及獨特風貌的地方,如何保存、延續它的生命一直以來都是政府、民間團體以及學者討論的議題,而所謂的「保存」應該如何定義?在這樣的一個由「非正統建築」組成的聚落當中,似乎也有著不同面向的思考。或許我們應該保存的核心,不是那些對於空間專業者而言形式有些獵奇美感的常民房舍,而是在延續著聚落早期「自立造屋」的精神下,那種對於各種空間、材料的彈性運用,再加上一點不成文的鄰里默契,造就而成的一種不斷變動空間地景。「如何居住」才是一直以來寶藏巖最核心的議題,而一個聚落若沒有居民,少了人們在其中不斷汲汲營營地進行著破壞與創造,那這裡將成為一個展示過去的遺址,後人僅能「憑弔」,而再也不能親身感受一個由非正統建築所構成的多采多姿的生活世界。

註1:原廣司在 1972 年發起的世界聚落之旅又名為「行走的研究室」計畫,是數趟橫亙歐亞非美洲的空間考察活動,研究成果於1987年以《聚落之旅》出版成冊;1998 年《聚落的一百則啟示》出版,可以看做是在「聚落之旅」之後歷經十多年後研究方完成的精華之作。

註2:拉普普指出「原始」階段的建築形式「極少有個別差異」,「未工業化的鄉土風格」階段的建築多由匠人建造,形式較多元但有限,「高尚摩登(現代)」時期的建築物「每幢建築都是原創物」且設計建造都由一隊專家司職。

註3:「……這三個術語形塑了早期的社會進化理論。生物學家用界、門和綱這樣的術語來解釋分類體系,而人類學家則在野蠻的、未開化的和文明的這三種狀態之間做出粗糙的類別劃分,並在此基礎上展開研究。」原文出自馬修.恩格爾克,2021《如何向人類學家一樣思考》,上海文藝出版社。

註4:柯比意,2007《都市學》,田園城市文化事業。

註5:今和次郎,2018《考現學入門》,行人文化實驗室。

註6:翁誌聰主編,《走過寶藏巖:口述歷史》p.187,臺北市文獻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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