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的運動

禮拜天晚上的深水池,中間清出一條水道給接受測驗的人。共有 8 條水道,幾座不同高度的跳台矗立在池邊,觀眾席的座椅是橘色的,有些賽事會在這裡舉辦。

我穿著幾天前才在這座室內泳池對街的戶外用品店買的全新泳褲和泳帽(是挑選過的配色,連耳塞顏色都一致!),在水道中間把頭伸出水面,身體直立用力踩著水,雙手像剛摸過熱鍋似的,在身體左右兩側不停甩呀甩,這個從岸邊看去可能略顯滑稽的動作,叫做「立泳」。

嗶!岸邊穿救身褲有腹肌的仁兄吹了聲口哨,向漂在池心的我喊道:「好!30 秒通過,現在請你游到水道的起點,我們來考第二項。」

第二項是 30 分鐘內游完 1,000 公尺,也就是來回 20 趟,網路有一支「攻略影片」裡的 YouTuber 教練說:「我跟各位講!就算用狗爬式隨便划,30 分鐘也一定游得完啦!」我不太確定狗爬式在當代呈現一種怎樣的泳姿,只知道我要用蛙式游,因為那是我唯一還算擺得上檯面(或水面?)的姿勢。

腹肌男說,如果你準備好就隨時可以出發。我是今晚唯一來考「深水鯨魚測驗」的民眾,考過後就能拿到「深水鯨魚證」,獲得跳進這座 50 公尺深水池悠遊的資格。在它旁邊,是另一座 25 公尺淺水池,更短也更淺的水槽裡,總是擁擠著慢速前進的初學者、老人和兒童。

先聲明我可沒有年齡的歧視,我也曾經兒童過,有一天也會變老,但在我自己覺得人生體能的巔峰(四十多歲才出現,想不到吧!),不該滿足於在小池游泳,況且在水道中像下水餃那樣塞車,感覺實在太差了,有游泳的人都知道。

我將泳鏡戴好,拉拉後面的束帶使它更貼合我的頭型,腹肌男見我要出發,叮嚀了一句:「游過深水池嗎?」我搖搖頭,「那你要習慣一下那個視覺感,一開始可能會有點恐怖。」喝!我最喜歡恐怖的事了,放馬過來吧!

我奮力吸了口氣,雙腿往池壁一蹬,帶著嶄新的泳具和對第二個「游泳人生」的期盼潛入水中,雙手張開畫圓,一推一抱配合著踢腳和換氣,游起我小學時在暑期泳訓班學過的蛙式。游過水道一半時,池底就像馬雅神廟那樣開始以平均的幾何角度向下切,本來是在地球上游泳,忽然有一種漂浮在太空的感覺,好像整個人會被水底的吸力拉進去。

幸好與安定感(也就是另一側的池壁)不過是 25 公尺的距離,尼采不是說過嗎?「當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凝視著你。」這句顯然被過度引用的金句,出自《善惡的彼岸》一書,我與彼岸間沒有善惡,只需勇敢盯著因深度變得奇異的池底空間,游過這一池藍澄澄的人工水源。

26 分 45 秒是我最後考到的數字,計時員將這組數字從碼錶上抄到本子裡,意味著我從此成為鯨魚一族。

四十多歲才升級到鯨魚,不知道會不會太晚?在我忙著上各種才藝教室的國小時光,學游泳是真心喜歡的一項,暑假時一家人開車到成大的露天游泳池,和一個叫「黑叔叔」的教練學游泳,是清涼又快樂的回憶。關於游泳的一切,彷彿都從生活中獨立出來,從蒸氣滿溢的淋浴間到水花四濺的池畔,都有專屬的氣味,其他地方就是聞不到,不小心還能在池子裡偷尿尿,好像真的不會有人知道。

黑叔叔是緬甸僑生,用故鄉的配方燒得一手好肉燥,有時香味會從他的宿舍裡飄出來。在他的調教下,我從海馬(正是立泳的姿勢啊)、海龜、海豚,最後蓋到了旗魚的印章。游泳就像騎單車,是很深層的身體記憶,幾十年來間歇地游,卻未曾在生活的台北好好把它當一回事。

跑步、登山、騎單車外,近年我想在日常中再增加一點運動的變化,順道鍛鍊不同部位的肌群,另一個重新游泳的原因是:我想把自由式練好,以彌補過去的遺憾。我想證明,自己能把一件偷懶過的事情做好。

自由式學起來比蛙式複雜,初學者游起來也累得多,童年的我非常欠缺耐心,不喜歡累的感覺,仗著手長腳長,許多運動項目沒有認真去練,在同儕間也有不錯的表現。這種心態使教練在教自由式的時候,我興趣缺缺,就在泳池內到處潛水玩樂,或用仰式曬著太陽,也沒有萌生自由式游起來比蛙式帥很多的想法⋯⋯

現在長那麼大了,要去哪裡找回當年的黑叔叔呢?網路上各種游泳 YouTuber 就是我現在的教練!管他台灣還是國外甚至海峽對岸的,只要能把原理說清楚、姿勢講明白,並且示範仔細,就是一位好教練。我把整個身體重新打開來練,忘記過去的慣性,從踢水、划手、呼吸,一步一步練起。先在家裡想像入水的感覺,再到池子裡實做,而挫敗感很快就湧現了——泳姿是沒辦法用想的,陸面和水下有完全不同的物理規則和體感。

游泳是以身體為出發點的試錯法,唯一的訣竅就是,時常去游。

我的練習量從一週 2 次增加到 3 次,某個星期還去了 4 次,在平日繁雜的工作項目中硬是逼自己撥出時間去下水,真是一隻勤奮的鯨魚啊。我記住每次的感覺,下次入水就從前一次的基礎上去調整——抬臂、抱水、推水,重心的轉換與轉體的角度,如何用流線型維持最有效率的泳姿。

如同人生多數需要練習之事,勤勉會創造初期的學習高峰,帶來成就感。狀態好的時候,我被浮力穩穩接住,傾聽著安靜的聲浪,身體在水中喜悅地舒張開來,進到一種完全當下的境界——沒有過去與未來,只有這個奮力划水的此刻。

有時甚至能從池面抽離出來,浮起似的觀察這具身體:每秒跳動超過一次的心臟,把血液推送到全身,血紅素是一種蛋白質,氧氣會攀附在上面,紅血球負責派送氧氣到人體各個部位,有趣的是,紅血球很像無氧攀登者,自身不需要氧氣,以葡萄糖因應能量的需求。

(Getty Images)

泳者轉頭以嘴巴大口吸氣,再回水中用鼻心吐出氣來,這時橫隔膜跟著收縮與擴張,提高換氧的效率,大把空氣就從鼻竇腔,這人類頭部裡最神祕的迷宮出口噴發回水中,散成一顆顆迷人的氣泡。

有一回我忽然察覺自己在乘風破浪,游完 1,000 公尺後看了看時間,竟然比蛙式快了一分鐘,但自由式「原本」就應該比蛙式快的。我第一次做到的那晚,這個中年身體竟在池邊哭了起來,我潛到水下⋯⋯在池子裡哭也不會有人知道。

但生命就是這樣,突破期之後馬上迎來高原期,缺少真正的教練在旁觀看你的身體藍圖,自學有它的侷限。我發覺自己一次下水,最多記不了超過三個需要調整的動作,而游泳本質上是一種全身協調的運動,貨真價實的「牽一髮而動全身」,太專注在某處反而會顧此失彼,可是不將那裡優化到最好,秒數又會停滯不前,最殘酷的一點尤其是:告別了兒童泳訓班,游泳變成一項枯燥到不行的運動。

如何讓日復一日的操練變得有趣,在反反覆覆的微調中找到持續向前游的樂趣,是它最難的地方。

那次一週下水 4 次後,我的腳踝出現痠痛的症狀,我想這是身體在跟我說你要休息了。變回陸上動物的那個月,我思索著「追求秒數」的意義,確實,超越昨天的自己是人所以進步的基本思維,但那種超越的慾望成為日常壓力時,卻違背了我游泳是為了放鬆肢體與重新學習的初衷,我能不能當回一名輕鬆的泳者?

一個多月後,我再次背上游泳袋,把單車停在泳池的入口,像個孩子似地興奮在淋浴間換裝,用熱水把皮膚沖過,鑽進了深水池。我把手、腳和呼吸柔和地組裝在一起,忘了秒數與時間,用自由的姿勢對身體說——讓我們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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