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以一種睿智又優雅的氣質看向我」——攝影師 羅伯・麥金尼斯

interview with
Rob MacInnis

採訪整理 編輯部

為什麼選擇拍攝農場或農場庇護所(farm sanctuaries)的動物?

這從好一陣子前就開始了。比起拍人,我開始對拍攝農場動物更感興趣,我拍人好像是種自然反應,只因為其他人都在拍,人們似乎總是預設我們該拍攝彼此。我因而開始質疑拍人這個反射行為,我心想「那其他的呢?其他物種呢?」。而由於農場動物是肉食社會的基本組成之一,我順理成章地把鏡頭轉向人類似乎選擇性忽視的物種,即我們的食物:農場動物。

拍攝時如何與動物溝通並建立信任感?

信任是一個非常恰當的詞。我一遇到動物就注意到,牠們像人一樣,剛開始會非常忐忑緊張,所以你需要和牠建立信賴感。我會花時間和動物相處,盡量觀察,瞭解牠們想要什麽、喜歡什麽、討厭什麽,或什麽讓牠們緊張,並嘗試用最直白的方式,與牠們建立一個簡單的溝通方法,這樣我不僅可以引導牠們呈現我想要的畫面,也能鼓勵牠們找尋自己喜歡的狀態。我不知道照片中能不能體現出來,但我呈現的每張動物照都是耐心等待和觀察的結果,直到動物向我展示自己。

你欣賞動物的哪些特質?你從牠們身上學習到什麼?

我學到動物並非人想像地那麽神祕。我原本一直以為農場動物對人類來說是如此陌生,可能很難理解牠們——我大錯特錯。當我在紐約州北部的農場庇護所拍攝時,農場主人們與動物的關係如此親密,他們甚至能從田野間叫出其中一頭牛的名字,就像在叫狗一樣。還有一隻羊走到我們面前,牠跳了起來、搖搖尾巴。人類與農場動物的隔閡(以及與大多數動物王國的隔閡)都是我們自己想像出來的。這些動物與我們如此相似,以至於我的照片似乎在「擬人化」牠們,但我所做的只是像對待人類那樣對待牠們。結果是,動物就像人類一樣——因為牠們本質上跟我們確實沒有兩樣。

你後製這系列的群體肖像照時,照片的構成要件有哪些?

這有點難以用言語形容。在我不停實驗無數張照片和動物位置的安排後,有個特定的感覺會出現。在某個時間點,一切都會突然變得合理,並彼此契合,這很難解釋,就是會突然發現行得通!

你也拍了不少背景較暗的近照,其中的構圖和燈光有哪些考量?

光影和動物的位置、當下的情境一樣都是實驗性的,當牠們適合在黑暗中,我就會讓牠們身處黑暗;如果感覺牠們應該沐浴在光線下時,我就會那樣拍。同樣的,沒有什麼確切的理由,這是一種感覺。

《The Farm Family》拍攝過程長達15年,其中困難之處或印象深刻的部分有哪些?

有許多難忘的時刻。我很難為15年的攝影生涯下總結,它既漫長又短暫。請參考我攝影書的後記:

我在新斯科細亞省(Nova Scotia)生活時開始拍攝農場動物,起初很艱難。那是在一個加拿大的冬天,我剛開始只是打電話給當地的農場,其中一處離我長大的地方只有1.6公里。在得到困惑的農場主人允許後,我找了一個朋友和一些照明設備,努力地在狹窄的穀倉裡拍攝。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讓豬站在正確的位置,同時不吃掉我的設備。我試著發出聲音、用食物引誘牠,或用水桶和馬蹄鐵來分散牠的注意力。我沒空想這些照片拍得好不好,我只是想確保牠不會吃掉我的外套。

幾天後,我回頭看了看第一組照片,發現非常神奇的事發生了。在那數百張照片中,有一、兩張令人動容,幾乎帶有一種威嚴——那個當下,動物以一種睿智又優雅的氣質看著我,並映照了我的人性。

這些照片看起來不可思議,動物的尊嚴與牠們的所處的農場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令人吃驚。

我被深深吸引。

我想在其他動物身上嘗試同樣的方法,看看我是否能重現第一幅肖像畫那種意外的正式感。但該怎麽做呢?我很快的意識到,與其要一隻對人感興趣的豬擺好姿勢,尋找那些願意接近人類的動物,以及那些願意接近動物的人類可能更有意義。就在這時,我發現了農場庇護所。這些小機構像對待家庭寵物一樣對待農場動物。我接觸了一些庇護所,他們協助我拍攝這些難以駕馭的動物們,牠們擺出了各種我從未見過的姿勢,創造了壯觀的場面。

有了聖人般的農場庇護所工作人員和他們耐心的動物,以及時尚攝影師的燈光、相機和 Photoshop 工具,我發現自己可以拍出幾乎違反常理、令人著迷的農場動物群象照或全家福。

在經歷數以百計的拍攝之後,這個系列帶給我的經驗完全超出想像。我曾在暴風雪中拍下1,360公斤重的牛,牠們正為走出穀倉而興奮不已,在田野上馳騁,震動了我腳下的大地。我曾差點被一大群山羊追上,牠們餓到我以為自己會被當成點心。

我有次被一頭牛巨大的舌頭捲住前臂,因為牠想把農夫分給我餵牠的白麵包吃光光。我遇過有名字的牛,也見過失去伴侶、似乎連帶失去生存意志的驢子。我目睹了動物誕生,也目睹牠們打得你死我活,或是攻擊照顧者。

即使有這麼多年豐富的經歷,我仍覺得自己才剛開始瞭解這些動物。農場動物無處不在,卻總在人類的視線之外。我希望,透過像在拍攝人類一樣用心地為牠們拍攝肖像,可以幫助觀者跳脫以往,在更深的層次上看見這些動物。要是能望向牠們沉著且不卑不亢的目光,也許觀者會像我一樣,訝異地看見自己成見的倒影。

新鮮面孔們 Fresh Faces。©Rob MacInnis

你如何發展出這種「類全家福」的拍攝方式?

2006年,我在一個穀倉裡,注意到一群動物——有馬、雞、山羊和綿羊——似乎已經發展出一種「共同生活」的方式,並會體諒彼此的空間。他們似乎是某種奇怪的「家庭」,一群被隨便放在一起的夥伴,需要搞清楚如何一起生活。我想以照片呈現牠們的狀態,但不知道該怎麽做,所以我決定直接粗暴地做一張出來,用修圖後製來呈現我親眼所見,並說服大家仔細觀察這個主題。

蘇珊・桑塔格說:「照片不可能創造道德立場。不過它們可以強化某種立場——並可以催生某種觀點。」在拍攝這系列時,你怎麼拿捏自己的立場,避免情緒蔓延進而影響到觀者的感受?

攝影師不可能避免立場,也一定會影響到觀者。每個藝術家的情感都會影響觀眾,這就是藝術的本質。

蘇珊・桑塔格擅長提出我們必須思索但難以解決的問題。攝影永遠有一個道德難題,就像每種藝術形式和生活中的每個行為。在讀完桑塔格的書後,我對攝影如何「消費」主體很著迷,並把它連結到人類對農場動物身體的消費。透過拍攝和展示農場動物,我試著站在合理的道德立場上,因為它迫使觀者反思人類的消費方式,我們沒辦法逃避。

你期望透過照片拋出哪些問題?

我的作品提供人們一個反思自己慾望的機會。我們無法否認自己想要一個更好的世界,一種和平的生活方式,這些照片呈現了這種幻影。我希望透過激起這種渴望,使人們在觀看的那一刻就無法辯駁——我們可以更深切地思考我們究竟想要什麽,以及該怎麼做,才能讓人類與大自然的關係變得更為永續。

我們好奇你心目中的烏托邦樣貌。

「天堂是一個沒有任何壞事會發生的地方。」——美國搖滾樂團傳聲頭像(Talking Heads)

你如何從眾多感興趣的事物中提煉出創作元素?

問得真好,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喜歡把自己想成海綿,盡力吸收,雖然希望自己能控制成果,但可惜我辦不到。我試著專注在愉快的事並保持謙遜。

你想透過攝影傳達怎樣的訊息?

我們只是處於進化過程某一環的無毛猴子,應該學會傾聽和觀察,並停止假裝自己有答案。我們必須學會接受我們會做錯事。

這系列似乎是你唯一的攝影計畫,你有什麼進行中的計畫嗎?請與我們分享。

我參與過一些其他的計畫,攝影元素時有時無。我沒有很多項攝影計畫,我只拍這些農場動物的肖像。其他的藝術計畫則大多使用其他媒介作為表達手段,像我現在正製作短片。我也很喜歡概念性計畫,這種藝術計畫不是實際作品,而是作為想法存在;在這個商品至上的社會,它們極度不受歡迎。像是我最近邀請世界各地的音樂家在沒有人能聽到的情況下,祕密地演奏加拿大國歌。

未來有考慮拍攝人或其他動物群體創作嗎?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拍攝農場動物以外的其他物種。很有可能拍螞蟻,也可能拍人類,有太多的物種需要關注了。

農場家庭 Farm Family 。©Rob MacInnis
無題 Untitled。©Rob MacInnis
加拿大小鎮朱迪克 Judique。©Rob MacInnis

羅伯・麥金尼斯(Rob MacInnis)
加拿大藝術家,他創作的多媒體藝術作品關注不可能之事、溝通和信仰;在他的作品中,動物形成了自己的社會,科技回應自然,音樂家探索他們的溝通限制。作品曾發表於《紐約時報》、《Enroute》、《Eye Weekly》、《The Globe & Mail》和《Juxtap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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