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呼吸 我感覺 我存在
呼吸 1985
張雨生站在政大後山,眺望山腳下的景美溪,這是他第一次從這個高度俯瞰台北,視線在秋陽中舒展開來。9月的校園,湧動著對新生活的嚮往,他提起行李走到自強六舍入口,尋找自己的寢室編號:110室。
跨進玄關前他停下腳步,深呼吸了一口,一股微涼的濕氣鑽進鼻心,讓他思緒清澄。將來他會很熟悉這種味道,屬於台北近山的氣味,與梨山不同。
這年張雨生19歲,戴著眼鏡,頭髮理得很整齊,一付愛國青年的模樣。他其實晚了一年入學,如果去年北上,會到木柵另一間私校讀書,從另一側望向景美溪。重考是為了幫家裡省錢,政大是國立大學,學費比較便宜。
「錢,真是逼死英雄好漢!」大二下學期他寫信回家,在信中感嘆道。身為家中長子,他很清楚家裡的經濟並不寬裕,小學三年級跟著家人從澎湖搬到豐原,不久後父親從陸軍康樂隊退伍,在梨山買了塊地種起高山水果,並開了一家農藥行。
直到和同學搬到校外居住之前,一封封家書就在政大宿舍和梨山的果園間傳遞著。他習慣把學校的稿紙當作信紙,在綠色方格間交代近況:新鮮又充滿挑戰的大學時光、最近考試的科目,以及下次返家的日期。往往要到信末才敢開口,請父親再寄一點生活費過來,無論如何省吃儉用,兼多少家教,在台北過活錢總是不夠用。
外交系的外地生被分配到相鄰的寢室,他穿過狹長的走廊,一間間探頭進去,靦腆地和未來的同學打招呼。每扇門後面都開著收音機,每台收音機都播著〈明天會更好〉,那首當年響遍每個角落的公益歌曲。三年後,他的〈我的未來不是夢〉也會風靡每一戶人家,成為台灣解嚴後的主題曲。
明天與未來,更好的夢想,那是一個相信奇蹟的時代。
室友的書架上,有人疊著紅螞蟻合唱團和薛岳的卡帶,有人擺著《野火集》。張雨生喜歡讀的是李敖,喜歡聽的,則還在摸索自己的音樂品味。高中生日時,母親送了一把木吉他當禮物,放學後他脫下制服,坐在床頭彈唱,不敢去想有一天會唱出什麼名堂。
男舍的空間很小,他將行李先放進衣櫥,趁著天黑前到山下走走。四維堂低矮的輪廓往兩側延伸,構成校區主要的景觀,有一種樸拙的美感。他和其他稚氣未脫的大一生擦肩而過,不知道開學後會不會在課堂上相遇?在學生餐廳用過晚餐,張雨生沿著山腰漫步回房,走廊邊張貼著電影社放映《冬冬的假期》的海報、指南路影印行的廣告,還有吉他社的招生簡章。
「自備吉他 每週固定四維堂團練」
他將這則訊息記在心裡,不確定要不要入社,他總覺得妹妹唱得比自己更好。環山道旁有一塊空地,就在文學院對面,他畢業那年,會蓋起一座嶄新的藝文中心,也是後來那場「跟雨生說再見」紀念音樂會的地點。此刻的他看不見自己的前途,年輕的時間裡,沒有不可能的事。
感覺 1994
「1⋯2⋯3⋯4⋯一起來!」
南港的倉庫瀰漫著舊貨的氣息,架上堆著受潮的 CD 內頁、陳年的卡帶、一捆一捆塑膠封膜。這是飛碟唱片的 C 棟倉庫,平時人跡罕至,只有管理員會在悶熱的廠房裡清點庫存,但4月開始,忽然變成一間「搖滾樂團」的排練室。
團長用他慣常的爽朗說話聲在麥克風前呼喊夥伴,要另外三位跟上他啟動的速度——〈我是多麼想〉有一段漸快的前奏,這首歌準備當成專輯的開場。
喊聲的是張雨生,與其說是團長,他的角色更像放牛班班長,帶領團員和混音師自願流放到邊疆,避開高層的耳目,做張「與眾不同」的唱片。這勾當他幹起來實在太痛快了!偶像他當膩了,而且偶像會有過氣問題,但藝術家不會。
張雨生退伍快滿三年,他和公司的人都曉得,自己最賣的日子已一去不返。當兵前那兩張專輯轟轟動動一共賣了六十多萬張,和王傑、庹宗華一起演電影,從軍成了全國事件,國防部還出動直昇機載他降落全運會的閉幕式,現場直播唱進每個家庭的電視機,這些輝煌的過往和他「國民偶像」的身分,都在退伍那天隨著軍服繳回了。
兵役是台灣男歌手都要面對的關卡,卻是張雨生期待已久的轉機——不再唱制式情歌,做個忠於自我的創作人。
他把光環留在身後,自組工作室,帶著在藝工隊裡磨練過的 Keyboard 和編曲技巧到美國錄音,在首張創作專輯裡讓人聽見他想把天空打開的決心。多元曲風的嘗試、更深廣的歌詞關照,當多數人還在地球上,他已奔往月球,這樣的轉型讓市場措手不及,現實告訴他,還是《大海》比較賣。
彷彿洗淨鉛華,他加入果陀劇團,找尋另一座理想的舞台,還搬到陽明山上的永公路。張雨生是大紅過的人,在山上深居簡出過日子,較不會受人打擾。一年四季,陽明山成為他的魔幻台北,他定期寄錢回家,就算沒以前暢銷了,演藝圈的收入畢竟不會太差。劇團三不五時會寄些文件給他,信封上寫「張小寶 啓」,郵差大概也不知道這裡住了張雨生。
1994年初他發行精選輯《自由歌》,一到春天就拉著團員進駐公司倉庫,每天 Jam 上5個小時,密集練了一個月,5月時到長春路的白金錄音室錄音,履行和飛碟唱片倒數第二張專輯合約。
他的「玩伴」有貝斯手譚明輝,是豐原高中的同學;鼓手姜永正是從前 Metal Kids 樂團的鼓手,江湖代號豆子,他和豆子曾在第一屆全國熱音大賽大殺四方;鍵盤手 Koji(櫻井弘二)原是 NHK 的音樂總監,剛來台灣兩年,一句國語都不會說。南部上來的錄音助理小 K 也被張雨生找來排練,他很需要小 K 身上的搖滾魂,更要借助他現場混音的功力,營造出 Live Band 那種合奏的感覺。
一張完全豁出去的專輯就在經歷四個颱風後誕生了!它是台灣流行音樂史上秒數最長的唱片,有個完全不商業的名字《卡拉 OK・台北・我》,張雨生一手包辦所有詞曲,編曲則由樂團共同完成,大夥天馬行空地玩音樂,順手把專輯錄完。
這是張雨生第六張專輯,在夏天結束前上市,飛碟唱片不知該如何行銷,任它船過水無痕地出現在唱片行,然後回收到倉庫裡。這張專輯的好,要到多年後才會被聽出來,歌壇當時忙著擁抱別人——香港的四大天王、知性的優客李林、草根又動聽的新寶島康樂隊。
我從童年開始做他的聽眾,剛上高中趕聽著西洋音樂,也暫時走開了⋯⋯
存在 2022
「張雨生之家」位在松茂部落(Tabuk)的低處,往下走就是美麗的大甲溪,上行則通往梨山賓館,路邊有拖車來來去去,和許多賣水蜜桃、馬告辣椒醬的小攤。松茂是泰雅族人的居地,由上中下三個部落聚合,行經蜿蜒的台7甲線,往北10分鐘車程會抵達環山部落,那是攀登雪山群峰的基地。
這一帶我常來,搭著接駁車在雲霧繚繞的山區裡轉,連同後車廂的背包被載往另一個登百岳的起點——中央山脈「北二段」的登山口就在附近,通向大劍山的松茂林道則在村子另一頭。「張雨生之家」反覆在車窗外掠過,勾動我內心的好奇:主人已經不在了,誰會在門後迎接我?
房子外牆有一面張雨生的人形看板坐在牆上彈吉他,每次經過時我把它當成途中的風景,只是用眼睛看,不覺得需要接近它。
我和張雨生交會過兩次,1992年他到台南演出,國二的我是演唱會義工,在體育場後台和他要到了合照。第二次是政大校園,1997年他出車禍後親友在藝文中心舉辦告別音樂會,大一的我擠不進會場,在山上的男生宿舍望著排隊的人潮。
2022年,他過世要滿25年了,我加入一個策展團隊,要籌辦他的生涯回顧展,和工作夥伴搭廂型車從台北到梨山,專程拜訪他的家人,也蒐集當初的書信、手稿和其他珍貴物件。我在車上聽著當年錯過的《卡拉 OK・台北・我》,它成了過去一年我最常聽的國語專輯。讓人暈車的山路上我想著:這次終於不是來爬山。
迎接我們的是張媽媽,戴紅框眼鏡,是一位溫柔又健談的泰雅女子。張爸爸十年前走了,張雨生獲得金曲獎特別貢獻獎時,張媽媽難得北上,代兒子領獎。
「張雨生之家」是民宿、登山客棧,也是博物館和紀念廳,櫥櫃裡有張雨生青年時期讀的金庸和《中國歷史演義全集》,他榮獲的各種獎座、家庭照片和《七匹狼》的劇照,也有穿王丹 T 恤的青澀身影。無形陳列的是歌迷的想念,他們從世界各地寄來素描、明信片和信箋,好像收信人還在。
給張媽媽做過訪談,二弟載我們到上部落的「陋室小館」吃飯,黃昏的山景開闊又朦朧,張媽媽把溪蝦夾到我們碗中,心情和酒量一樣好。此地海拔大約1,600公尺,入夜後溫度驟降,我住頂樓的房間,電毯很溫暖,我躺在上面,想著許多事情。
隔天陽光大好,早餐後我到環山道走走,部落裡最醒目的那面牆上寫著「音樂魔法師的故鄉」,並用他的歌名拼貼成字串:我是多麼想——天天想你——和天一樣高。底下刻著:1966–1997。這個數字曾經是難言的隱痛,如今它是故事的頭尾。
涼爽的山風中,張媽媽送我們上車,還請媳婦拎了一大堆甜柿和蜜蘋果到車上,要我們慢慢吃。上車前我抱住她,問她最喜歡的張雨生歌曲是哪一首,她閉上眼睛,唱起〈我呼吸 我感覺 我存在〉,並笑著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