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咖啡師最愛的導演」以《犬之島》一片強勢回歸——但從影視和時尚圈無所不在的安德森式對稱構圖看來,他其實不曾真正離開過
新電影《胎記》(Birthmarked,暫譯)的預告片堪稱光怪陸離,不但古怪,還平庸得令人焦慮。襯著輕快花稍的配樂,馬修‧古迪(Matthew Goode)和東妮‧克莉蒂(Toni Collette)飾演一對刻意搞怪的美國夫婦,決定以各種莫名其妙的方式拉拔他們的孩子。假情涕淚、假意歡笑,彷彿一頁充滿古怪異事的塗鴉牆。它矢志成為另一部《天才一族》(The Royal Tenenbaums),結果卻更像喜劇影集《德雷爾一家》配上魯米尼爾樂團(The Lumineers)風格的配樂。
當然,這全都可以怪到一個人頭上: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超過二十年以來,這位拍出《都是愛情惹的禍》(Rushmore)的嚴謹名導助長了一整個美國電影次流派的誕生,其風格活像充斥八字翹鬍、抑鬱情緒和另類民謠音樂的超擁擠垃圾掩埋場。他在其餘的流行文化界,無論是時尚、設計、普普藝術或是社群媒體上也都有著驚人的影響力。例如古馳利用《天才一族》中的女孩元素所重金打造出的「文藝復興」系列,而 SZA 近期一曲〈壞了的鐘〉(Broken Clocks,暫譯)的音樂錄影帶中,也能看到歌手和朋友們在有濃濃安德森風格的美式假期營隊裡尋歡作樂。除了致敬以外,也有大喇喇的惡搞作品:《電影老實說》節目(Honest Trailers)以其 YouTube 頻道上最新的惡搞影片〈魏斯‧安德森電影大集合〉(Every Wes Anderson Movie)中,狠狠地嘲弄「你的咖啡師最愛的導演」的招牌手法一番。片中旁白是如此唸著的:「一名威爾森兄弟(Luke & Owen Wilson,兄弟倆經常演出安德森電影)。瀕臨崩潰的手足情誼。異國奇獸。二選一的威爾森兄弟和他早就疏遠的兄弟姐妹在一隻異國奇獸旁抽著菸。」
這一切在在說明,我們正站在魏斯・安德森之巔——更確切地說,我們長久以來都如此站在安德森之巔。我們不得不問:為什麼這種風格如此容易引發群起仿效?又何以如此難以輕易屏棄?這樣的風格似乎也沒有要退隱江湖的意思:最新上映的電影《犬之島》是他另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大片。它盡顯魏斯・安德森風格,精心安排的音樂、細膩的構圖、入時的服裝,和多次的引用致敬,要複製這種風格並非難事;或者應該說看似並非難事。《犬之島》的攝影指導崔斯坦・奧利佛(Tristan Oliver)再清楚不過。「要模仿魏斯很簡單,」他承認,「我認為有許多電視廣告確是如此拍成,而且拍得草率敷衍;這些特別黯淡、呆板的廣告裡通常有著異常孩子氣的成人,穿著對他們來說有點太小的衣服。」
簡而言之,這是一種很容易走向懶惰商業操作的風格,魏斯・安德森為此也付出了代價。「他的特質和美學觀是如此誘人,連他自己都成為了受害者,」英國電影協會的評論人兼資深科幻片策展人丹尼・利(Danny Leigh)表示,「餐廳裡、書封設計上和商店櫥窗裡比比皆是。」利其實認為,我們至少十年前就已達到了安德森之巔,當時《大吉嶺有限公司》上映,不過當年回應卻遠不如當今熱烈。但他也承認,安德森的影響力相較以往確實來得強烈了許多。
「許多現代文化都奠基於精心策劃的自我形象,」他說道,「那便是安德森引領先鋒的一件事:一切都關乎深度自覺,也在內心深處訂製出來。」
這並不讓人意外,且看安德森美學如今已經全面席捲了 Instagram 貼文。有些人確實認為美觀的對稱構圖和飽和色調所精心拍攝的食物照片熱潮儼然是一種對魏斯的致敬。Instagram 帳戶「不小心就魏斯・安德森」(Accidentally Wes Anderson)便是個更明顯的案例,該帳戶致力在真實生活中尋找著呼應獨特安德森風格的場景。
「大多數的狀況下,你在魏斯・安德森電影裡所看到的典型的一切,在某種程度上都是賞心悅目的,無論是那些對稱構圖或是鮮豔的色系,」在去年夏天創立這個帳戶的威利・柯瓦爾(Wally Koval)強調,「當你瀏覽著你所訂閱的那些帳戶時,正是這些影像會抓住你的注意力。」
意外的是,魏斯・安德森的成功證實了一個連批評家都不得不承認的、非常基本的事實:安德森許多作品都相當受歡迎,因為其中許多都令人賞心悅目。儘管品味是一件複雜的事,且許多解釋都疑點重重或流於矯揉造作。這確實適用於嬉皮和純情復古(twee)文青奉為祭司的安德森身上。如果你在過去的十年裡都不爽那些用果醬罐喝調酒的白痴,在某種程度上很有可能其實是對魏斯・安德森反感;那不僅是一套視覺藝術,而是一整套哲學或價值觀,也便是利所稱的,「稍微脫俗又稍加放縱,得以抽離於真實世界之外的能力」。
這可說是安德森最大的魅力,也是他最大的缺陷。乍看之下,這是一個製片人和他的角色們都不願意變老的世界。問題少年和被捕的青春期男女是安德森的一大主題,在《都是愛情惹的禍》、《天才一族》和《犬之島》中皆是如此。一開始相當迷人,但終究會使人厭倦,忍不住問:他們難道從來都不想長大嗎?有趣的是,安德森本身卻似乎有了些長進。儘管人們在《犬之島》中對於民粹和種族屠殺的鮮明敘事中找到了更加嚴肅的潛台詞(雖然是狗狗之間發生的故事),卻也不一定是因為他愈趨政治化了。更精確的說法是,儘管安德森從一部電影到另一部電影之間並不真的有所進展,他卻確實深化了他的主題。從《月昇冒險王國》、《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到《犬之島》,這十年來的作品顯示他在某種程度上愈做愈好了,更多元也更深刻。但令人啼笑皆非的則是,他正使用兒童電影作為媒介,以展示更為成熟的電影製作手法。
出於兩個原因,利將安德森比作大衛・林區(David Lynch):首先,因為他們的風格變得無所不在,大家也因而感到無聊;再來,「因為這種觀點顯示了,某人不一定要以改變的方式來進化;他們進化的方式是變得愈來愈像自己」。你可以盡情吐槽安德森的偉大願景,但很明確的是,那並不單只是矯揉造作。「我認為,他是被某種他也難以言喻的動機所驅使的。」攝影指導奧利佛如是說。
但若安德森就只是做自己,其他人又會怎麼做呢?問問利、柯瓦爾或是奧利佛問他們是否能夠想到哪位新的電影製作人,至少在視覺層面上能這麼具有影響力?而他們腦中登時一片空白。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可能是位當紅的藝術電影導演,但《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難道成功讓緊身泳褲或桃子銷量上升了嗎?
事實上,奧利佛認為,安德森的作品隨著時間演進愈趨與眾不同,也不曾走倒退路。「魏斯的世界裡充滿了對稱性和強烈的細節。人們專注的時間愈來愈短,也不真的多注意關心細節。所以,受迫進入一個視覺環境中,要你看看那些根據他的想像而精心製作得美美的東西,我認為,滿不正常的。」
利卻提出了兩部令人驚奇的後起之作:《淑女鳥》和《柏靈頓熊熊出任務》。這兩部安德森主題式電影分別找到自己的語言,一部講出天馬行空的青少年苦惱,另一部則是世故、安德森式搞怪的猛藥。「《柏靈頓熊熊出任務》看起來、感覺起來都像是一部魏斯・安德森的電影——這可是讚美喔。」他表示。
話說回來,那個人自己又怎麼說?這一切有理可循嗎?「我不認為他會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奧利佛表示,「我記得他在製作《超級狐狸先生》時,我對他提出了一些建議,他對我說:『是啊,要是我們在拍一部想要大家都去看的片,我們就會這麼做。』就算我們大家此刻都深陷在魏斯的世界之中,他也真的不會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