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東

我和 K 都在凌晨 4 點準時起床,她側身轉開夜燈,先去盥洗,我把水袋拿去後面的公用廚房用飲水機裝滿,再回房間整理攻頂包。這家民宿位在成功街,寢室裡放了一個大鼓做成的圓桌,直徑不長,幾包零食就堆滿了。

只是去單攻的,其實帶不上什麼裝備 —— 手套、毛帽、幾袋堅果和軟糖就差不多。天氣預報的 App 顯示今天是陰雨圖案,雨衣就先披在身上。我把襪子穿好時 K 從廁所走出來,換我進去洗臉,直到我們拎著背包按開民宿大門的開關,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

也許這是一種默契吧?話少的人總會和話少的人做朋友。

她的車,一輛短尾巴的白色 TIIDA 停在鄰近的福建街,就在那家「島東譯電所」旁邊。去年 4 月我從雲峰下山,自己到花蓮住了一晚,隔天新書講座前的上午,拖著疲憊的雙腿在市區晃遊,意外走到那家店前面。過去幾年,常在朋友的貼文中看見它,一直有造訪的念頭,那天經過時還沒開店。

K 是土生土長的花蓮人,是我此行的嚮導,她大學和研究所都在外縣市讀書,台灣轉了半圈最後回到這裡,工作與生活。行前我倆討論行程,三天兩夜,能去的地方不多也不少,我將島東安排在最後,有種技術性拖延的感覺 —— 這次去不了就罷了。不是害怕去了不喜歡,剛好相反。

上車後我們說話了,「還是按昨天講的,去程妳開,回來換我?」她點頭,輕聲說好,然後將車鑰匙插進孔槽,轉到底點燃引擎,打到 D 檔腳踩油門,小車像一隻兔子,安靜地蹦入暗夜。和計劃的一樣,我們在 5 點出發,1 月的天空仍未亮起,台 9 線兩側已有不少砂石車在往來。

兩人在沿途第五家 7-11 用的早餐,我啃著加熱過的飯糰,一陣毛毛雨窸窸窣窣滴在隔壁檳榔攤的棚子上。K 是前陣子我在網路上認識的爬山朋友,平常也愛攀岩,放假的時間都耗在東海岸的岩牆裡,她對這種早起的節奏,以及在便利商店補給的行為都很熟悉。常跑戶外,就要會苦中作樂。

從花蓮市區開到羊頭山登山口,約莫兩小時車程,我這次是來補課的:2015 年秋天,我登山的第一年,隊友安排了一趟「畢羊縱走」,從畢祿山沿鋸齒連峰走到羊頭山的行程。一行人由台北搭接駁車從梨山的方向抵達大禹嶺,在停車場整裝後,走入狹長昏暗的合歡山隧道,也走過花蓮和南投的交界,從西口出來,旋即右轉步入 820 林道。

當晚在林道終點紮營,3 人一帳睡得我難以翻身。第二天清早從陡峭的稜線攻上畢祿山(那不過是我第7座百岳),接著在駝峰般的鋸齒連峰間上上下下,身體和心理都被不留情面的地形折騰得左搖右晃,好像快掉下山崖。嚴格說來,那是我第一次由 A 點進、B 點出的高山縱走,原來這件事這麼困難。

眼看就快度過連峰的考驗,行到羊頭山岔路口前我踢到一塊突出的頑石,扭傷了腳踝。從岔路口到羊頭山頂只剩 1 公里路,我卻無法再走,與另外兩名不攻頂的隊友在漸暗的天光中一同下撤,一步步丈量著陡滑的土徑。得救般回到登山口時,司機把我們載往荒郊野嶺唯一的雜貨店,再開回去等那些仍未下山的人。

接到全隊時已經晚上 10 點多了,遠遲於預計的時間。司機在海島東部趕著路,月黑風高的 9 月,蘇花公路像一條狡猾的銀蛇,許多驚險路段感覺車身都快碰觸到太平洋。午夜時分眾人被放回台北的集合地,全都一臉慘白,我才知道,夜路一如山徑,行路時要全神貫注。

台 9 線在轉入太魯閣大橋之前接上台 8 線,就是鼎鼎大名的中橫,在那座如今已不時興的中華民國美學牌樓上,它叫「東西橫貫公路」。啟程前幾日,K 問我需不需要保險,她擔心的倒不是羊頭山,而是這條在峽谷中迴旋的公路。湍急的立霧溪把山脈切割成一個深 V 字型,彷彿地祇從島嶼基座比出勝利手勢,愈切愈深的角度,像祂即將併攏的雙指。

靜謐的晨間,好長一段路山谷裡只有我們這輛車,偶爾瞥見猴群在大理岩間活動。車在山洞裡穿行,如悠遊於神的兩指間,一側是暗藍色的即將被太陽照亮的深潭,一側是險峻的峭壁。行過燕子口和九曲洞,路中央開始有滑下來的落石,K 熟練地開著山路,轉彎時整個人好像攀附在方向盤上,用她常掛在岩壁間的雙手雙腳,穩穩地把輪胎抓牢。

駛過幾座紅色吊橋進到天祥,一輛遊覽車從對面穿山而出,與我們在曲流旁的狹窄路基上會車。天全亮了,8 點前到達慈恩隧道,羊頭山開了新的登山口,要從隧道頂端高繞過去,隧道上還停了輛怪手。我一邊拉長登山杖,一邊盯著當年逃難出來的涵洞,司機用手電筒把路點亮的畫面此刻映現在眼前。我給洞口拍了張照,傳給當時陪我下撤的隊友,我問他:「還記得這裡嗎?」

忽然 K 的眉宇間一陣猶豫,羊頭山她去過好幾次了,今日的天氣也不好,確實沒有再爬一次的必要。「我去去就回!」我請她在車上等我。兩小時後我攀到上次折返的岔路,穿過清幽的森林,在 11 點半登頂羊頭山,我第 76 座百岳。三角點旁能眺望到雪山圈谷的積雪,我未再逗留,疾步下山,兩點多返回怪手旁邊,沿著邊坡跳回中橫公路。K 以為我要黃昏才會歸來,看到我嚇了一跳。

山爬完了,安心做個觀光客吧!接下來一天,兩人輪流駕著小車四處遊蕩,去了七星潭一家搖滾樂手開的咖啡店,去了可以脫鞋用餐、物美價廉的日式燒烤店,也去了美崙溪畔空間雅緻的牛肉麵館,一碗公的分量一點都不小(與店名相反)。週日午後行過海岸公路,在七七高地感受大海的無涯,回望南方那條濱海的山脈。

從七七高地眺望太平洋。陳德政提供

就在北返的自強號發車前兩個鐘頭,我終於走進島東譯電所的庭院。與其說它是一個賣酒的地方,更像店主人夢境的收藏,或一部超現實電影的道具間。滿屋子光怪陸離的東西和諧地共處一室,喇叭裡傳來 Sigur Rós 的〈Svefn-g-englar〉,牆上點亮「平常心是道」的霓虹燈,這裡會切斷你和外部的連結,給人整個世界都是如此的錯覺。

而那是一種美好的感覺。臨走前店主人認出了我,把一個印有店名的打火機交到我手中,「為我的青春致意。」他說。那是這趟旅行我唯一帶走的紀念品。

K 將我載到車站前,兩人在前座擁抱,在我放肆的想像中,台灣每一座山都環繞著花蓮。列車行經清水斷崖時,我在靠窗的座位上點燃打火機,火光裡閃動著當年接駁車上隊員們沉睡的臉,那條回家的夜路旁,就是發光的海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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