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們,安嗎?
他長得很瘦,像竹竿一樣,一陣風吹過來好像就會跌倒。台南其實很少起風,他跌倒的畫面是我們想像出來的,對十二、三歲的少年,很多事都只能先用想的,包括跟女生的事。班上的同學叫他「條仔」。
我跟條仔國一時同班,我比他矮一點,身高都是從班上的前面數過來,在教室坐最後一排當鄰居。考試時我會罩他,有人鬧事他就挺我。條仔的爸爸在鐵工廠做工,媽媽在黃昏市場賣菜,放學後同學都去補習,他就回家幫忙。條仔在校外的生活感覺比上學還累,上午的課都趴下來睡覺,成績從班上的後面數過來。
我們當了一年同學,國二能力分班,條仔被分到後段班,教室在學校比較陰暗的角落,旁邊就是資源回收場。自習課時,他會跑過來找我,說班導不管他們,只要別翻牆出去,要到哪邊遊蕩都無所謂。我羨慕條仔的自由,能把封閉的校園當成遊樂場,我也注意到,他身上開始會飄過來——應該是菸的味道?
條仔因為頭髮的長度、顏色,有沒有把制服紮進褲頭、書包是不是斜背在身上(校規明訂不能單肩背),這些有關「服裝儀容」的鳥事一天到晚被叫進訓導處罰站。他的面容慢慢變了,變得比較老成,比較不在乎。
國二下學期從屏東來了個轉學生,個頭不高,手臂掛著一圈肌肉,有一頭分不出是染的還是天生的褐色鬈髪,綽號叫「捲毛」。耳語很快在校園裡流傳開來:捲毛本來是枋寮一所國中的老大,在那邊闖了禍,被送少年觀護所。出來後,他老爸(聽說是搞政治的)關說到我們這間學校。
很快的,學校裡的小流氓本來要繳保護費(香菸或球員卡)給國三的老大,就繳給了捲毛;本來國三的老大也改叫捲毛一聲老大。因為被關過,捲毛的年紀可以上高中,超齡的他,心裡好像有個黑洞,能把周遭最微弱的光都吸進去。條仔開始當他的小弟,到處幫他搜刮東西。
兩個人形影不離,像七爺八爺在校園各處掃蕩;除非真的出現「太白目」的人物,他們沒事不會來好班找麻煩。明明讀同一所學校,從同一個正門進去、同一個後門出來,好班和壞班彷彿身處完全不同的時空。我們整天考試,惦記著黑板上「距離聯考還剩多少天」那不斷減少的數字;他們到處圍事,恪守著自己的「義氣」。
條仔是捲毛忠心耿耿的小弟,捲毛是照顧他的大哥,兩人合體時自帶氣場,形成一道外人攻不破的牆。他們的存在就像一種展示,展示給老師看,給月經來潮的女生看,給回家看色情漫畫打手槍的男生看。每天似乎都不用上課、不用升降旗、不用掃地倒垃圾,甚至不用吃飯。
他們像活在電影裡的人。
我們讀國中時,是電動遊戲場最風行的時候——快打旋風、沙羅曼蛇、雙截龍、魂斗羅,還有賭錢的「麻仔台」。學校附近就開了好幾間,每間都有不同的「加值服務」,有的也賣黑輪米血(蘿蔔湯可無限續喝),有的還出租漫畫和武俠小說(要 A 的就去裡面的小房間找),有的有一排神奇電話,坐在前面會有女生打過來,叫你繼續往裡面投錢。
每次週會,長得一臉橫肉,比流氓更像流氓的訓育組長會向全校同學耳提面命,有擺賭博性電玩的場所不能去!他會去站崗,抓到一律校規處置。他說,那些電動間會在空調裡施放安非他命,用毒品控制青少年,讓你們聞上癮。
條仔常被捻到訓導處被訓育組長修理,手掌和小腿爬滿一條條紫色的瘀青,是被藤條打出來的。他不只一次跟我說過,畢業典禮那天要給訓育組長蓋布袋,甚至,拿刀給他砍!噴這些話時,條仔面露凶光,國中還沒讀完,他已經把自己活成了大人,給女友開苞,去牛肉場看秀,有一個想殺的對象。
我國三那年,有一次條仔叫我跟他們去唱歌。我要同學幫我跟數學補習老師說我生病了,偷偷把單車騎到「KTV 庭園包廂」的門口。一間間包廂全是獨立的平房,像五顏六色的飛碟屋排在一塊空地上。我推門進去,看見捲毛坐在沙發上唱巫啟賢的〈傷心的人更傷心〉,他揮揮手,叫我坐到他旁邊。
全校最大尾的人就坐在我身旁,但不知為什麼,我當下不覺得害怕,捲毛只是看著我,用一種觀察異星生物的眼神。他問我要不要喝沙士,就繼續唱他的歌。我盯著捲毛腳趾上的刺青,覺得我聽說過的那個「壞人」,和現在坐在我旁邊這個心性定靜,還會用腳底板跟著打拍子的人,好像是不同的人。我並不討厭他。
條仔在房間另一頭跟另一幫人喬事情,喬完後他們把女生支開,把白色結晶體的東西灑在桌上,拿出瓶子和吸管,有點像澆花用的水壺。「你不會跟老師講齁?」捲毛笑著瞥了我一眼,吸完就把傢伙傳下去,包廂裡傳了一輪停在條仔手中,他沒再傳給我。
「德仔,今天找你來,是我們老大想認識你⋯⋯」條仔拍著我的肩,「聽說你太出鋒頭了,有人想弄你,捲毛叫我找你來看看。但你別擔心,我看捲毛應該有喜歡你,我們會幫你擋。」
條仔跟我說他之後的打算,想去學車床,再到台北找機會賺錢,「聽人說,西門町的馬子都很正!」他空洞的眼睛難得射出了一道光芒。我說,以後也想去台北,但沒說的是,我們會走很不同的路上去。離開包廂前,他們把點燃的香菸一根根彈到沙發和窗簾上,用手指縱火,在青春的荒原。
三十年後,我在西門町看了午夜場的《少年吔,安啦!》,是 4K 修復的版本,散場後走在漢口街,竟然淚流不止。電影上映的 1992 年,就是條仔和捲毛和我的生命交會的年代,他們和劇中的阿國、阿兜仔一樣到處逞凶鬥狠,用吃了炸藥的嘴巴罵人,也吸安——你看三小?!說話時永遠殺氣騰騰,要用氣勢壓過對方。
巴贊(André Bazin)說過:「寫實主義是電影的浪漫主義。」無論片中的鼻頭角,還是條仔載我去過的安平港,九〇年代的台灣,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少年?狂野又麻木地,用力踹著自己的靈魂,在電子花車和一攤攤香腸熟肉間打發時光,最後浪跡天涯,去當台北孤兒。
究竟是我們比較像電影,還是電影比較像我們?
影片最終,阿國在賓館被殺,那家「可愛大旅社」就開在漢口街上。我在西門町奇異的夜色中找不到可愛的影子,一如現在已沒有林強和羅大佑會一起表演的酒吧,伍佰比吳俊霖更出名,陳松勇不會再接演下一部片。那是個回不來的時代。
阿兜仔在片中說:「做流氓要學做人,要當事業來做,要忍耐。」這部片的監製,並且和林強合唱了〈無聲的所在〉的侯孝賢,在一部紀錄片裡說過:「我很懷念雄性的世界,像一群狗的世界,彼此爭誰帶頭。」
在我記憶中,條仔和捲毛後來都沒去畢業典禮,訓育組長沒被砍,如今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有時我回台南,會看到他自己在公園甩手。當時的少年,現在都驚心動魄地活到了哪裡?
陳年的影像,修復的不只是畫質。電影鏡頭,緩緩搖過我們的青春。
(全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