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台上,男人能做的任何事,桂二葉都做到了,也博得了落語界的滿堂采。但在落語這種古老日本藝術中,有著一層又一層的性別框架,關關難過
日本‧大阪 —— 舞台上,桂二葉穿著一身精緻的粉紅色和服。她身軀嬌小且嗓音高亢,比起一名從事日本最古老喜劇藝術的 35 歲演員,她更像是大學生。
然而,當她的表演來到那個固定段落時,觀眾笑翻了:她演起一名醉醺醺的中年男性推銷員,口齒不清地叫賣,還為了推銷某種詭異精油的藥用功效,而刺傷了自己的手臂,又吵又亂又白費工夫。
桂二葉扮演了一系列的醉漢和傻子,很多都是男性角色,這種異稟讓她在日本傳統喜劇「落語」界備受讚譽。去年 11 月,她成為史上首位獲得 NHK 新人落語大賞的女性。
在接過獎盃時,桂二葉宣言:「老頭們,現在你們看到我了嗎?」
落語有點像是鬧劇版的歌舞伎或能樂等日本表演藝術,而在其近三世紀的歷史中,絕大多數表演者都是男性,他們會扮演男女兩種性別的多個角色。從 40 多年前女性踏入這一行以來,就一直面臨著來自同行落語家、評論家和觀眾的反對。在近千名專業落語家中,女性占不到一成,僅有 6.25 %。
桂二葉的勝利是個里程碑,不僅是因為性別,也因為她表演的是一種全男角的傳統段子。一些早期的女落語家,為了爭取那些不喜歡女扮男裝的觀眾支持,會把傳統段子中的男性角色全都改成女性。
但桂二葉很堅決,要用最原始的方式講述這些古老的段子。「我想用跟男人一模一樣的方式表演落語,」桂二葉說,在日本公共媒體 NHK 贊助的比賽中,五位評審全都給了她滿分。「我覺得歷史已經被改寫了。」
落語是一種口語相傳的傳統,由師傅代代傳承給學徒,如今的落語家之間大約流傳著 600 個段子。這種表演形式有著嚴格規則:表演者獨自坐在空曠舞台中央的一塊墊子上,使用道具極少,不外乎是折扇跟手帕。
一個段子約 10 到 30 分鐘不等,由數十個角色組成,全都藉由臉部表情、聲音和腰部以上的身體動作來演出。
「她表演的那個段子,我沒看過比她更好的版本,」文化評論家堀井憲一郎說道,他看了桂二葉那場獲獎表演。「對觀眾而言,你只是希望它有趣,未必會在乎表演者是男是女。」
桂二葉是藝名,在大阪長大的她本名為西井史,雙親並沒有法定婚姻關係,這在日本十分罕見,而比起傳統家庭,她家對於性別角色較不那麼一板一眼。
「我母親總說:對我們來說,『因為是男孩子』或『因為是女孩子』這種話一點都不合理,」她說道。
在京都橘大學讀佛教藝術時,她去看了一次落語的現場表演。她最喜歡的角色讓她想起在班上總被老師懲罰的調皮鬼。「我就想,這些人說著些愚蠢的事,人們也公開笑他們,」她回憶道。「那一點深深吸引了我。」
她能看出,這舞台對女性來說很是苛刻。當一名女性表演時,「觀眾不會笑。」她讀過一位知名落語家的書,裡頭寫著,女性讓觀眾「感到不舒服」。
大學畢業後,她四處尋找一位願意培訓她的師傅。但她第一次站在他更衣室門外時,他告訴她,他不會收女生為徒。他是在日本喜劇之都大阪的一位資深落語家,桂米二。
「我不敢相信,有這麼個奇怪的女孩子想拜我為師,」現年 64 歲的桂米二回憶道。「當時,我沒有信心自己能栽培一個女學徒。」
他記得,在演出時屢屢看到她,通常坐在前排。他說,他甚至聽到上頭傳來的聲音,敦促他在她身上賭一把。到她第三次敲門時,這位老藝人同意讓她觀摩其他學徒的練習。
約莫 6 個月的時間裡,她一邊在超市兼職,一邊去桂米二家旁聽排練。2011 年,桂米二正式收她為徒,開始她 3 年的學徒期。這位師傅替她取了藝名「二葉」,並讓她繼承自己的「桂」姓。
然而,即使認可她的天賦,桂米二並不確定女性是否真的適合落語的世界。「落語的基礎是,它是一種男性表演的藝術形式。」
對桂二葉來說,「如果男人可以扮演女人,那女人應該也能扮演男人」才合乎邏輯。漸漸地,她留起了標誌性的中性西瓜頭,粉絲們稱之為「蘑菇頭」。但,她從不壓低聲音來扮演男人,也不使用別種她認為不妥的技巧。
在贏得 NHK 比賽前一年,她曾闖入決賽。一位評審告訴她,她需要更多生活經驗來賦予表演質感。
去年夏天,桂二葉感染了 COVID-19。她很害怕,同時又想,這或許會讓她的藝術更加深厚。「這樣說也許不太好,但我當時想,也許我離一名優秀的落語家又更近一步了,因為我經歷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感受,」她說。
去年 11 月桂二葉獲獎之後,上次最苛刻評論她的評審柳家権太樓說,看到桂二葉的進步讓他喜極而泣。柳家說,「就好像她回到這裡,只是為了把那場表演甩到我面前。」
桂二葉自認,她能走到今天的位置,是因為那些女性前輩們。
普遍認為,現年 65 歲的露之都(露の都)是首位在現代落語界中闖出名號的女性。露之都回憶起以前男同事們是如何粗俗地開關於女性的黃腔,或拍她的臀部。她說,她學會了反擊回去,但多數時候仍不得不接受這種對待。
「我就想,那本來就是我自己選擇投身的世界,」露之都說。
12 月初,桂二葉在大阪的舞台上表演了兩個段子,包括一個長達 30 分鐘的經典段子,講述一位父親命令自己手下的一位工匠,替他患相思病的兒子找個可能的對象。
一把折扇在桂二葉手裡,可以是一隻劍、一雙筷子,或一根長長的煙斗。她轉轉肩膀,便召喚出了一個男人無精打采的走路神態;下巴一抬,便演示出了一把鬍子。
有一次,桂二葉邀請了 56 歲的資深男性落語家林家花丸與她同台。她告訴林家,在傳統的落語段子中,某些常用字詞如今聽來帶有性別歧視,例如意為妻子的「嫁はん」一字,就是由漢字的「女人」和「家屋」所組成。
「我認為這些字不太適合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桂二葉說。
「用字是很難克服的,」林家說道。「我猜這顯示了,落語是男人的世界。」
演出結束後的化妝間裡,桂二葉將自己的和服折好,並簡單回顧了一下自己的表演。
「他們是群好觀眾,」她說。「他們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