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非常安靜

城市非常安靜,靜得讓我聽見耳朵裡的聲音,嗡嗡嗡的,像有隻果蠅鑽進耳道,在裡頭迷了路。樓下的街道悄然無聲,沒有郵差高呼「掛號!」的喊聲,沒有工人整平柏油的鋪路聲,沒有店家裝修門面敲敲打打的裝潢聲。

今天是星期日,本來就應該是安靜的。校園沒有學生追逐,沒有下課十分鐘走廊上的嬉嬉鬧鬧。辦公大樓旁的小吃街沒有成群覓食的上班族,統一配戴識別證,說著主管的閒話。市場沒有騎淑女車買菜的婆媽,車頭的菜籃總是搖搖欲墜,煞車時會發出讓人耳朵刺痛的高頻。

空曠的街頭偶有機車騎過。(陳德政提供)

嘶~嘶~嘶~那聲音可以傳得很遠,連我耳道裡的果蠅都得摀住耳朵。

星期日是卡繆筆下《異鄉人》的主角莫梭一個禮拜中最討厭的日子,「星期日讓我心煩……」他悻悻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星期日。」

星期日即日曜日,太陽之日,也是主日,是耶穌復活的日子。但卡繆不信上帝,莫梭不喜歡星期日與神無關。

這戶位在盆地中央的頂樓加蓋,我已住了十多年,十二生肖的圖案在新年紅包袋上換過一輪。在同一地住了那麼久,光是用聽的,我就能掌握房子的屋況,知曉季節的更迭(夏季時停在屋頂上的鳥比較聒噪),覺察選舉的輸贏,感受平安夜的聖靈充滿,並知道遠在外地比賽的中華隊擊出了全壘打,因為整個社區都會對著電視機尖叫。

我甚至能從窗外的施工聲與車流聲,辨別出今天是星期幾,有些時候,還能聽出這座城市的心情。今天的安靜與我在這個房間度過的其他六百多個星期日都不一樣,無聲不是源自於休息,無聲是源自閉鎖——鎖在每一扇門後的憂心忡忡。

「如無必要,請別出門。」國家領導人透過宣傳機器對國民進行道德勸說,這是島國升三級警戒後的第一個星期日。

道德這古老之物,在危急時刻被推上了前線,成為注射疫苗前人類對抗病毒唯一的解方。現代人以為科技保護著社會,以為醫學築起的高牆讓人百毒不侵,然而在科學、政治與病毒僵持不下的三方角力中,渺小的個人必須暫時回歸部落生活的型態,直到科學勝出掃蕩戰場之前,人能自保的方式竟是如此原始,好像文明萌生的年代。

清潔自己的身體,與他人保持距離,時時喚醒那種風雨同舟的道德感。

習慣的生活一夜之間替換成新的現實,熟悉的事物退卻成過往的記憶——公園裡的野餐、假日的散場電影、到城郊山上眺望到的晴天。移動不再是一種自由,在家工作、在家用餐、在家就學,也在家祈禱。

停滯不動的身體限縮了心理的想像格局,旅行從日常的選項中剔除,家,成了最近的遠方。

當莫梭到濱海小鎮參加完母親的葬禮,搭公車返回阿爾及爾的家,他住的臥房面朝城區幹道,晴朗的天光下,他彷彿能聞到路面的氣味,「路上逐漸空無一人,剛才擠滿人的電車幾乎淨空。」他在窗台上抽菸,打量眼前的街景,「侍者在空蕩蕩的餐廳裡清掃地上的碎屑,真是再典型不過的星期日午後。」

典型的景色,通常會給人安心的感受,而反常往往是焦慮的來源。5月的悶熱空氣中竄流著焦躁的耳語,這非典型的星期日午後,我戴上口罩,靜默下樓。

城市非常安靜,一圈黃色膠帶捆住社區的盪鞦韆,童年暫時被封印起來。土地公廟的香爐邊貼了一張「因疫情升溫,各宗教寺廟不開放參拜」的告示,神也得居家隔離。我和錯身的路人互相盯著口罩上緣那對憂傷的眼睛,會不會,我們有一天只記得別人戴上口罩的樣子。

我觀看著,也消化著步行途中環繞在身邊的新常態,在新聞中看了一年的他國景象,此刻在我居住的城上演。這種「延後發生」,加深了意識裡的雙重現實感,如蘇珊‧桑塔格在〈愛滋病及其隱喻〉中所說:「有正在發生之物,亦有它所預示之物,即行將來臨然而尚未真實發生的不能真正控制的災難。這其實是兩種災難,其間存在空隙,想像力深陷空隙中,不能自拔。」

不能自拔的,還有對旁人健康的猜想。黃昏時我走回巷口的拉麵店要外帶今日的晚餐,點餐的隊伍間,人與人空出了愈來愈深的距離,因為誰都有可能是潛在的帶原者。

星期日原是我到酒吧放歌的日子,夜店勒令歇業了,夜貓子們早早就寢,在家派對的效果比在家就學更差。酒一個人喝不醉,音樂畢竟是一起聽比較好聽,沒有 DJ 的晚上,城市非常安靜。

就在那片靜謐中,一輛救護車的聲響淒厲地劃破夜空,驚醒了每一個作著噩夢的人。他們在黑暗中問自己:這部不見天日的默片,會不會從此只剩這一種聲音?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