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 4 月的某日下午,派翠克・哈里森(Patrick Willliam Harrison)身處加州奧克蘭的住處,心血來潮點開多倫多影像電影節(Image Festival)的一部實驗電影《現在,終於!》(註)。在他眼前出現的是一張色階溫和的黑白畫面,影片的主角是隻在哥斯大黎加叢林裡生活的樹懶,長達 40 分鐘的影片裡,記錄了樹懶先生一天的生活。
凝視著這隻手長腳長、毛茸茸的生物在樹幹懸掛著,以像是慢動作影片的速度爬上爬下,而且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午覺。不知不覺派翠克也逐漸進入近乎睡眠的、如夢的意識狀態,影片的時間感開始與他現實中的時間感融合在一起。這是進入自主隔離的第幾天?柏克萊大學停課又是第幾天?每日點開電子信箱,不管來信者何人,總是包含這麼一句政客風格的甜言蜜語:「希望在這令人煩擾的時期,你一切都好。」(Hope you are well in these troubling times.)大家對社交疏離被強化後所造成的社會亂象與內心風暴避而不談,好像說出口就會壞了氣氛。
正當派翠克迷失在自己的思緒裡時,寂靜無聲的黑白影片突然跳轉成彩色,背景音樂響起,是美國流行樂二重唱「正義兄弟」(the Righteous Brothers)的名曲〈Unchained Melody〉。隨著歌曲唱到「時光緩緩的流逝/而時光無所不能(Time goes by so slowly/ And time can do so much)」,樹懶先生此時漸漸融在自己的彩色疊影裡面,而派翠克也滑入了夢中,或行走在意識的表層。
「這個經驗簡直像是對隔離生活的解藥。」他輕呼。
空無一人的博物館
和二美元的洋芋片
為何一隻在樹上爬來爬去的樹懶可以如此安慰人心?其效果就在於「時間感」。自從疫情爆發以來,除了生命安危和經濟危機,最被重視的問題之一就是社交疏離所引發的集體焦慮與憂鬱現象。人們的生活被迫停止了,這速度感的切換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為了「追上」原本生活的腳步,出現了一種意圖在網路上恢復生活狀態的潮流。在這股趨勢之下,如一隻樹懶一樣「活在當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身為加州柏克萊大學電影學院的教職人員與研究員,在派翠克的生活中,首當其衝的就是為即將開學的大學生們設計線上課程。由於他教授的主題是前衛影像,這剛好給了他一個挑戰:使用更多電影以外的影像來教學。
「你知道嗎?現在的年輕人宣稱,他們從 TikTok 上學到的美國殖民史比高中歷史課上還多。」縱使教師群一開始很擔心要怎麼將教學內容線上化(這包含要為每一門課設計特殊的教學形式),不過更屬於網路世代的學生們,也許比他們想像的更能夠適應線上學習的模式。「當然,我想念大家一起在黑漆漆的放映室吹冷氣看片的時刻。」
的確,任何與人摩肩擦踵的經驗都已經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很久了,遑論更親密的社交生活。「這段時間,你有和任何朋友見面嗎?」我問,「喬治・佛洛伊德(George Floyd)事件的示威遊行算嗎?」派翠克回憶,當天的氣氛跟一般的抗議遊行很不一樣,雖然保持著距離、有些小心翼翼,但眾人都因為能有名目出來見一見陽光,而在口罩下偷偷微笑。之後奧克蘭居民甚至想到了更「安全」的抗議方式:汽車遊行!人們開著自家車,從天窗舉著抗議標語:「黑人的命也是命」
除此之外,派翠克在這一年所經歷的社交經驗可說是十分古怪。首先,他解釋了在疫情嚴重的美國大城市出現的絕望現象,尤其是在去年年初疫情剛爆發的時候。
「人們會安排線上聚會,一起喝啤酒、同步看球賽之類的,我甚至還參加了一場線上高中同學會。但是時間一久,大家就對這種虛擬聚會的形式感到厭煩。」本來加州的情況很不錯,洛杉磯似乎是率先做出決策,暫時關閉大部分營業場所的地方政府之一,不過情況很快變得跟紐約一樣糟。幸運的是,當時派翠克剛好身在疫情曾短暫控制住的紐約,而且還順便接種了疫苗。
「紐約是除了奧克蘭以外我最常出沒的地區,我一直以來都喜歡這種從一個聚會到下一個聚會、跑獨立影展、拜訪老朋友的行程,可想而知,這次的紐約行很奇怪。」首先,他似乎幸運地逃過了加州的感染潮,而當時紐約市已勒令所有酒吧停業。「在酒吧的門口,他們會賣一包二美元的洋芋片,當警察前來開單時,他們可以宣稱自己供應食物、算是餐廳,遊走模糊地帶逃過罰單。而且,紐約從來沒有這麼像巴黎過。」巴黎,人行道上總是放滿戶外桌椅,不管好天氣壞天氣,人們總是喜歡坐在室外吃飯喝酒,而為了保持社交距離,紐約依然營業的餐廳將桌椅都移到了人行道。「但是你可以想像,這一點都不像巴黎那樣浪漫。」
「最詭異的還是博物館了。」因為遊客全都消失了,派翠克戴著口罩來到了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他獨自一人,在馬諦斯覆蓋一整個房間的作品《游泳池》(The Swimming Pool)前待了一下午,「說實話,那真是一個很美的體驗。」
視訊鏡頭的另一邊是陌生人,
也是潛在的愛人
「所以,整個紐約真的一個派對都沒有?」我狐疑地問。「整個紐約我是不知道,但我自己一個『現場』派對都沒去就是了,不過,我倒是做了件有趣的事。」他回道,以往加州和紐約都充滿需要大量社交活動的城市人,現在所有聚會與活動都取消了,所以唯一能擴展社交圈的方式,猜猜是什麼?約會軟體和交友網站!
「你應該聽過 Zoom date了吧?」事實上,Zoom date 在歐美的一些地區已經成為很熱門的戀愛方式。時尚雜誌 Vogue 在去年四月時就刊登過一篇文章討論 Zoom date 現象,而派翠克趕上了這波潮流,與一位居住在法國鄉村的女士有了幾個月美好的戀情。「起初一切都很好,但我們似乎花愈來愈多時間在這上面。直到有次視訊中斷,畫面上只剩下我自己的臉,我看著那張陌生的臉,不禁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據說,只要對著留聲機講話,
你就是自己的心理諮商師
「我從沒真正做過心理諮商,不過我猜想,那大概跟對著鏡頭說話很像。」這是派翠克的一系列 Instagram 即興演講中的第一句話。雖然沒做過諮商,但派翠克的研究領域就是精神分析。某天,他想起最近讀的一本書:《留聲機、電影、打字機》(Gramophone, Film, Typewriter,1999 年出版)裡頭的一個段落,因而產生這個線上即興演講的點子。作者佛德里克・奇特勒(Friedrich Kittler)提到留聲機的發明同時讓精神分析成為可能、但又暴露了「談話療法」(Talking cure)的弱點和過時。當時佛洛伊德、艾文・斯特蘭斯基(Erwin Stransky)、卡爾・亞伯拉罕(Karl Abraham)等 20 世紀之交的心理學家都開始使用留聲機紀錄病患的話語,這些和自我的對話被稱為「內在獨白」(interior monologues)。其中佛洛伊德更主張,心理治療師應該要像留聲機一樣不帶任何判斷地聽病患說話,才能直接接觸到潛意識內容。而奇特勒認為這樣的主張非常弔詭,因為,這樣代表,任何一個人只要對著一個錄音(或錄影)裝置說話,你就可以成為自己的心理諮商師。
那麼派翠克的內在獨白又像是什麼樣呢?「我感覺自己在演一部電影,而且那部電影是伯格曼的《假面》,在裡面你發現自己的人生是完全空虛的,因為你被困在一個已經寫好的劇本裡。」
這系列影片引發了他友人們的興趣與關心,甚至有許多素昧平生的人反映:「你把我的感受精準地說出來了。」
疫情使各地的人們意外獲得大量獨處的時間,他們終於能夠(而且被迫)聽自己心裡的聲音。接觸到網路上與他有同樣焦慮的陌生人,派翠克說:「疫情不過是強化了這些原本就存在的集體焦慮。」而這剛好是一次不能說多幸運、但也算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來檢視社群媒體和網路在我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更精確地說:「語言如何透過網路被『媒介』給我們。」
「在你對著鏡頭說話時,你想像另一頭的對象是誰呢?」我問派翠克。「這就是心理分析好玩的地方了,語言會『自己說自己』,而透過重新檢視,你會發現隱藏在語言當中的對象。」他說。
在這陣孤獨中,凝視鏡頭上的另一張臉——不管是別人的、一隻樹懶的、還是自己的——似乎都將引發對內在最深的回望與省思。
註:此部實驗電影曾於 2020 年底至 2021 年 1 月,參與第七屆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阿尼瑪(TIVA: ANIMA)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