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走且徬徨,旅美演員林微弋的回鄉之旅

本次主角是個「Badass」。曾在陳宏一導演的電影《自畫像》擔綱要角、為首位站上紐約外百老匯舞台演出全英文戲劇的台灣演員、首位受日舞影展導演工作坊邀演的台灣女演員、曾獲洛杉磯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甚至還主演過 Lady Gaga 的 MV,這樣帶著她招牌魅惑笑容、在世界各地闖蕩多年的林微弋,今年要正式「回鄉」了!

掰掰紐約 

去年二月,在台灣教完課就跳上飛機回紐約演戲的林微弋遭受疫情的突襲,使得外百老匯徵選、小劇場演出、電影拍攝、餐廳酒吧工作在一夕之間都停了下來。總是把自己搞得很忙、行程滿檔的林微弋突然無事可做了。

「這對紐約的藝術工作者而言,幾乎是世界末日。」林微弋下了這樣的定論。除了停工的壓力以外,還得面對瀰漫在空氣中的排華氛圍。當時的紐約人對 COVID-19 的真實情況並不瞭解,基本上在路上、地鐵裡戴著口罩的人十之八九是有在聽亞洲新聞的台灣、中國或香港人。不過這也引起亞洲面孔的另類效應。

「我開始聽到(有著亞洲臉孔的)朋友們被攻擊,像我一個住在布魯克林的朋友,她隔壁鄰居出門倒垃圾,竟被潑硫酸,邊潑邊叫她滾回去中國,當時大眾很愚蠢地覺得中國人就是病毒。」在染疫和被攻擊的兩難中掙扎,加上家人的擔心,林微弋毅然決然先放下卡在紐約的一切工作和進行中的邀約,再次回台灣。

回台不久後,立刻又遇到台灣境外移入病例的高峰期,而紐約的情況惡化更不在話下,這勢必大大影響了林微弋一直以來在紐約、台北兩地往返的工作模式。很快地,她發現她得面對一個不敢想像的可能:正式搬回台灣。

「疫情就是宇宙的聲音吧。今年3月時,我又回了一趟紐約,丟了很多東西、說了很多再見,雖然有點不甘心,但算是徹底跟美國說再見了。」林微弋以平穩的聲調說。十年,我想像在紐約孤身一人的林微弋,收拾著從 2009 年就讀哥倫比亞大藝術學院劇場所開始,到努力拿到綠卡的這十年之間所累積的一切,那樣的身影很孤獨,很強壯。

如果沒有疫情,會繼續留在紐約嗎?

紐約是林微弋在演藝生涯的夢想之地,她曾經下定決心,不闖出一番名號、不得個東尼獎或奧斯卡,就不回家,於是我問她:「如果沒有疫情,你會繼續留在紐約嗎?」

「我萌生想回台的念頭,其實已經兩、三年了,但是過不了心裡覺得沒有成就便回鄉的那一關,所以一直耗著。」

回家無疑是一個更難的選擇,但是在紐約的最後幾年,卻也是林微弋感到身心十分痛苦的時光。「一切都從拿到綠卡以後開始不對勁。」從申請就讀哥大開始,林微弋在美國的目標一直都很明確:3 年的學位完成後,在美國的演藝界闖蕩。但這條路剛開始不久,就發現不管導演或製作公司多喜歡她的表演,沒有綠卡經常成為試鏡錄取與否的卡關點。

「當然,這種身分上的掙扎其實也有幫助我的部分,讓我更有動力,也讓一些關心此議題的導演更想找我合作。」不過,為了工作機會,林微弋拼了 5 年,終於得到了綠卡。這些日子裡,林微弋必須要做很多其他工作才能支持自己在紐約的生活,在餐廳當服務生、幫人遛狗等工作她都做過,卻還是有連下一餐的錢都沒著落的時候。

「紐約很多這種人。這些獨身藝術家離鄉背井,無人聞問。有很多像是直到有人聞到臭味,才知道那個跟自己隔牆住了幾十年的鄰居已經死了三天。」這種我們只在恐怖故事裡聽過的事,卻與林微弋一步之遙。弔詭的是,當林微弋拿到綠卡的那瞬間,「有一把火慢慢變小了,」她說。那張塑膠小卡就像是在說「喔,我現在跟別人一樣了,跟我的美國朋友們站在同一個起跑點上了。」但那股想要證明什麼的慾望,卻不見了。

「在拿到綠卡之前,我是特別的,儘管因此丟工作時會挫折,生活很苦,但是我整個人很開心,我方向明確又動力充足,我急欲『活著』,並且感覺自己在實現一個很大的夢想。」

林微弋回想自己在美國的生活,總是有一個接一個的挑戰擋在她與夢想之間,讓她像是一位優秀的戰士一樣可以一再闖關。因為口音甄選不上,就練習改掉口音;因為沒身分而無法進入團隊,就去拿綠卡,直到拿到綠卡,已經是 RPG 打怪遊戲的最後一關,大魔王已死,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生活其實在哪裡都一樣。

不過,有些事情終究不一樣。「這次疫情,我發現不管待得再久、有綠卡與否,就算我在這裡拼一輩子,美國依舊不會是我的土地。這種孤立無援的感覺是最後一個推力。」

2011,紐約河濱教堂劇場(The Riverside Theatre),林微弋出演 Ulla Wolcz 導演的「La Round」。(林微弋提供)
林微弋在美國與攝影師  Omorphy 交流合作。(Omorphy Photography)

哈囉,令人又愛又恨的故鄉

「要回來,其實有很多新的、舊的恐懼。」林微弋表示,當年選擇離開台灣去國外發展,是想逃離一些事物,例如在華人社會裡身為女性須承受的壓力與眼光、長相與身材、是否符合台灣演藝圈的主流市場,時隔多年再回來,她發現:「這些問題都還在,都還是得面對與消化。」

在這種與原生環境的敵對狀態裡,人們通常面對的是與自己的拉扯。「疫情使我真正的一個人。」

從小林微弋生活在有姊妹的家庭,學校有同學好友,加上一直不停談戀愛,是到過去這三、四年,她才終於慢慢有了真正跟自己相處的時間,去感覺「創作」這件事,去往自己裡面挖掘創作的根源、選擇當演員的初衷。

創作就是回到「自由」

林微弋在這段時間經歷的一切,十分呼應她的另一個身分:林克雷特聲音訓練系統教師。在哥大就讀的期間,與她的恩師、也是此聲音訓練系統的發明人克莉絲汀‧林克雷特(Kristin Linklater)相遇。畢業以後出去闖蕩了幾年,林微弋決定回頭跟隨克莉絲汀繼續學習,完成教師認證的訓練,甚至開始與恩師一起籌劃新書寫作,試圖將此訓練系統調整成適合華語系演員的版本。

林克雷特聲音訓練課程。(林筱倩攝影、三缺一劇團提供)

不過就在計畫開始的隔年,克莉絲汀逝世。「那分遺憾是很大的,好多事還沒做,好多話沒說,才正要去找她,她就不見了。」她說。

林微弋卻沒有放棄這項計畫,而是選擇獨立執行。「我盡力從記憶中挖掘,去記得為什麼她當初可以帶給我人生這麼大的悸動與養分,如果我能完成她的十分之一,我就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滿酷的。」這幾年,林微弋時不時就飛回台灣、飛到中國開林克雷特聲音工作坊,近期也著手翻譯、並同時改寫克莉絲汀的教材著作《Freeing the Natural Voice》。

在林克雷特聲音系統中,整個身體都是能產生共鳴腔的擴音器。如果身體任何一處有過度緊繃的張力,就會造成自己聲音能量的共鳴減弱或變化,而有時情緒的無處釋放甚至會導致聲帶緊縮,就算是一個潛意識當中的小小傷口、一句旁人無心的話,都有可能影響我們表達自我的聲音能力。

林克雷特的教育者經常問學員的一句話是:「How do you feel?」(你感覺怎麼樣)這是林微弋也經常對她的學生說的一句話。當你找到了自己某些感覺與某些身體狀態有互聯關係,你就能邁向解除慣性制約的道路,並能進一步運用這觀察透徹的身心連結。

也就是說,當一位演員覺察到自己因悲傷所引起的「痛哭」狀態,身體特別明顯的反應區域均連結到了下背區,可能是薦骨,可能是橫隔膜激昂的連鎖反應。於是,當他在台上、鏡頭前需要同樣的情感造成如痛哭的結果時,他便能敏銳地再次透過已知的連串身體運行,刺激有機的真實情緒反應,並從下背釋放出自由且強大的音波振動,讓全身都發出量能滿載的痛哭聲響。而在表演結束時,表演者同樣也可以斷離此分連結,慢慢把自己從極端的情緒中抽離,保持完好健康的身心狀態。

於是我認為,長年接觸林克雷特的林微弋,此時正以一種獨特的方式面對自己的創作與人生。

「我發現我不是一個喜歡『無中生有』的創作者。我喜歡加強、擴大別人創作當中的色彩。你問我一個問題、給我一個關鍵字,我就可以延伸出很多想法。在『自由』之上,我的創作有很大一部分也關乎『溝通』。」

這樣的特性除了活用在演員生涯當中,也運用在教學過程裡。「那是一種『我想要捍衛你的/我自己的存在與自由』的感覺。」林微弋這麼結論。「在聲音教學的眼睛之下,當我看見有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時,我會很難過,我會好希望他能發掘自己的潛力與創造力,因為我不相信有人是真正無話可說的。」

每日 100 分鐘,當一個「走路的人」

視訊鏡頭上是林微弋位於台北的家,從這裡看過去,窗明几淨,物品很少,而在防疫期間,這些物品當中,最重要的就屬那台前方架著高桌的平板跑步機了。在此,林微弋想要推薦讀者們一本書——韓國演員河正宇所寫的《走路的人》。

「他是會買機票飛到夏威夷只為了走路的那種人。」受河正宇啟發,每日睜眼以後,她會為自己泡一杯咖啡,帶著電腦與筆記本,站上跑步機,一走就是 100 分鐘。在這 100 分鐘裡,她先緩慢步行,並慣習在加速中讓自己的身體開始做事,腦袋則進入冥想狀態。她會打開筆記本,將心中所想的創作筆記都記下來,有時也進行林克雷特教材的翻譯與寫作。100 分鐘結束後,她的一天才真正開始。

「在每天的開始,我竟然就已經完成了一大堆事,這讓我每天都很平靜。」因為林微弋這番話,我差點被推坑買下跑步機,但是後來只買了《走路的人》。河正宇書裡提到,藏語裡面「人類」意指「走路的存在」,或是「且走,且徬徨的存在」,閱讀這本林微弋鍾愛的書時,我逐漸感覺到她正經歷什麼樣平靜而深長的旅程,回鄉之途看似很難,卻是靜謐的優雅。

對於此後的計畫,林微弋還沒有具體的想法,因為有太多可能,但現在的她已不是那個急於打怪的 25 歲女孩,而是日日與自己和世界相處的「走路的人」。如果真要說有什麼計畫,那就是:昭告天下,林微弋回來了! 

忙碌於教材出版之餘,近期她在台北電影節「非常新人」企劃中擔任聲音訓練,與「三缺一劇團」合作開設的聲音工作坊也將開跑。除此之外,相信演員魂依舊燃燒的她會再次投入一個個銀幕前、舞台上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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