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四目交接的荒野凝視,就能改變人與萬物的關係

在大自然裡和野生動物不期而遇,會讓人貌似握有一種被賞賜的虛幻特權,在一個範圍內、一個由雙方各自定義的奇特空間裡,兩種生物的交集混雜了刺激、興奮、恐懼、惶恐等各種情緒,在幾秒鐘的邂逅或幾分鐘的對峙之後,從此分道揚鑣,卻可能已在彼此的生命旅程留下了記憶。這純粹而充滿野性的美感體驗會讓人上癮,因此走進任何一片原始樹林,都要隨時做好準備,輕聲細語、放慢腳步,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的暗示。

美洲野牛。(楊世泰 戴翊庭)

法國作家席爾凡・戴松(Sylvain Tesson)於《在雪豹峽谷中等待》書裡,引述野生動物攝影師凡森・木尼葉(Vincent Munier)其父親留下的一段話:「動物現蹤顯形(apparition),乃是生命在對生命的熱愛上所能給予的最美報酬。」而獲得此等報酬要付出的代價就是等待與忍耐,這是無上的美德,也是現代人越來越欠缺的態度。之後,戴松在某次座談會上解釋使用「apparition」這個單字,其實是帶有宗教上「顯靈、幻象」之含義,比「現身」一詞挾帶多魔幻氣息,因為多數與野生動物的相遇總是那麼地神聖又不可思議。而戴松在終於親眼見到雪豹顯現後,他感動地寫道:「瞧見動物的瞬間,安寧在我們心中升起,一道顫慄雷擊般激動我們⋯⋯眼睛捕捉到一縷閃爍之光。動物是鑰匙,通往一扇門。門後面,無可言傳。」

「無可言傳」—— 這解釋了當下的語塞,以及在獲得無以名狀的啟示後,努力壓抑激動所轉換的沉默。為了守護相遇瞬間的美好,我們需要暫時交出語言能力。

驚鴻一瞥

在台灣,絕大多數與野生動物的相遇都發生在山徑上,時間點則總是清晨與黃昏,或在濃霧大作時,總之在光線晦暗不明的時刻,最容易察覺野生動物的出沒。而在眼睛看見之前,通常是先用耳朵聽見,任何枝葉間的騷動都傳達了無限的可能。大多時候是攀木蜥蜴受到驚嚇而竄逃,有時候則是驚弓之鳥快速振翅遠離現場,或者是松鼠與獼猴迅速且優雅地在樹林間移動,藉此躲過人類視線的追擊。

更幸運的話,會目擊台灣長鬃山羊或是台灣水鹿的身影,有些會呆呆地站在原地啃草,有些警覺性較高便嗖的一聲鑽進樹叢消失無蹤,最多只能看見牠揚長而去的背影。就算走了一整天什麼動物都沒見到,只能在地上看見牠們的排遺也是種樂趣,透過糞便的形狀與新鮮度去辨識物種和活動跡象,就能解讀出許多森林裡隱藏的訊息,這也是有些野生動物調查工作者常自嘲是「聞屎工作者」的緣故。

幾乎所有野生動物都有高超的隱身術,但有個微妙的例外是山羌,牠是台灣鹿科動物最小的一種,體型和小型犬差不多,時常突如其來發出類似犬吠的吼叫,聲音非常嘹亮,甚至嘶吼到嚇人的地步。雖然知道那是為了警示而發出的聲音,但這種不自覺意外暴露行蹤的習性真讓人為牠捏把冷汗。從低海拔的郊山到超過 3000 公尺的百岳都有山羌的身影,偶爾會看見牠驚慌失措地現身,然後笨拙地躲進樹林裡。山羌膽小、弱勢,常成為被其他物種獵捕的對象,我見過剛死不久的新鮮屍體,完整地像是陷入了沉睡,也見過被黃喉貂攻擊後,只剩下一半身體的山羌。雖然不忍猝睹,但見證大自然的殘酷,也是體會野性之美的一環,無從閃避。

還有幾次是無聲的美妙經歷。有一回大白天走在郊外的產業道路,竟然撞見夜行性的穿山甲在逛大街,但那一刻牠還沒有發現自己的形跡敗露,而我也處於驚慌失措的狀態以至於忘記相機就拿在手上,美好的邂逅就這麼停滯了幾秒,直到牠恍然大悟後才慌張地消失在邊坡土堆裡。

另一回是登山菜鳥時期,跟著父親上山,摸早黑在林道埋頭疾行時,忽然在一個喘息間看見樹枝上有兩個發亮的眼睛,等到雙眼適應光線後才發現那是一隻黃嘴角鴞,我和牠對視了幾秒後想要捕捉牠的影像,但低頭掏出相機再舉首時,牠已經無聲無息地像一陣輕煙消失了。要能在漆黑的樹林裡看見偽裝能力高超的貓頭鷹需要極好的運氣,常常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所以直到幾年後,才終於有幸再度目擊了一隻貓頭鷹。地點在低海拔山區,路經一處偌大的農家水塘時,看見牠收起翅膀,以滑翔姿態無聲掠過水面後隱身在幽暗的密林中。那只是驚鴻一瞥,卻深深烙印在腦海裡,我將之視為一個珍貴的犒賞、一則只有我能讀懂的訊息。

四目相交

其他常見的大型鳥類還有盤旋在空中的大冠鷲,以及穿梭在樹林間的藍腹鷴和帝雉,雄鳥鮮豔且帶有金屬光澤的羽毛,在昏暗不明的中級山裡特別顯眼,每每在山徑轉角「巧遇」就像中了 彩券,足以為此開心一整天。但此生與鳥類最難忘的交手經歷不在台灣,而是美國的南加州,當時在太平洋屋脊步道健行,途經一處開闊的山徑,突然間一隻體型嬌小且移動相當迅速的紫喉蜂鳥出現在眼前,牠高速振動翅膀前進、後退,然後左右飄移,但視線一直放在我身上,似乎對眼前的巨大生物感到相當好奇。但牠不會曉得,那一刻我已經期待了好久,我才是最感到好奇與驚奇的那一方。後來途經缺水的沙漠地帶時常發現不同種類蜂鳥的蹤影,有時候一隻,有時候好幾隻,牠們不怕生,常圍繞在身邊打轉,和我們人類共享同一處珍貴的水源。那數次與蜂鳥面對面的經歷,是我一生中最接近精靈的時刻,一如戴松看見雪豹,是屬於心靈層次的「apparition」,讓我彷彿得到了天使的祝福。

不只是蜂鳥,在太平洋屋脊步道這趟為期近半年的旅途,還見過不少令人驚艷或驚恐的野生動物。例如,莫哈維沙漠(Mojave Desert)裡的響尾蛇,總是在接近時才聽見沙鈴般的警戒聲,令人膽寒;行經內華達山脈高海拔地區,也常看見自冬眠中甦醒的土撥鼠在岩石堆裡爬上爬下,圓滾滾的體型相當可愛;最常見的則是鹿群,大多是白尾鹿和黑尾鹿,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優勝美地(Yosemite)的大草原上,看見鹿群漫步、吃草,悠悠哉哉地,似乎對人類的出現毫不在意。約翰・繆爾(John Muir)在 1911 年出版的《我的山間初夏》寫下他對鹿的見解:「其一舉一動無比優雅,有如詩歌。」百年後,那鹿群如詩一般的姿態與風景,至今未變;我也曾在 3000 多公尺的隘口高原上看見一隻狐狸,踩著輕快的步伐消失在夕陽落下的方向。雖然那很可能只是一頭常見的普通郊狼,但我心理上強制且主觀地認定牠是我獨一無二的狐狸,如同小王子的那朵玫瑰。

土撥鼠。(楊世泰 戴翊庭)

只在此山中

走過太平洋屋脊步道的隔年,我又回到美國西岸,以自駕方式周遊在各個知名國家公園,見到體積龐大的美洲野牛,接近牠的時候宛如參拜一座聖殿;也真的看見一隻橘紅色的狐狸,在雪地上用後腿原地跳躍,接著迅速用前腳鑽入雪地捕捉獵物;還有灰狼、河狸、水獺、魚鷹、大角羊、叉角羚,以及我從小到大最憧憬的駝鹿等等。有些雖然僅只現身了數秒,卻能讓我在一整個人生中回味不已,而且也就是在這趟公路旅行,我終於透過自己的雙眼,扎扎實實地看見了黑熊和棕熊(雖然因距離太遠而小到幾乎只能看見輪廓)。

何以說「扎扎實實」?因為在前一年徒步太平洋屋脊步道期間,我曾有兩次和黑熊交手的經歷。一次是在黑熊「拜訪」了紮營的地點,但牠經過帳篷時我只覺得是一頭人畜無害的鹿,是隔天早上經由其他人告知才曉得,我們在不知覺中安然度過了潛在危機;另一次在北加州的沙斯塔(Shasta)國家森林,也是在一處紮營點,赫然撞見小熊出沒的同行夥伴壓低聲音要我趕緊離開帳篷,做好隨時逃離的準備。可是等到我慌張地從睡袋裡起身後,受到驚嚇的小黑熊已經爬到幽暗的樹林裡,光線昏暗不明,完全看不見牠的身影,只能聽見小熊聲嘶力竭的尖叫,而牠求救的對象可能就是蟄伏在周圍的母熊。我們手持登山杖和鍋具,以及任何能夠攻擊或防身的裝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裡凝視黑暗,和看不見的巨大野生動物對峙了一兩個小時,直到我們確信小熊已經遠去才解除警戒。

騾鹿。(楊世泰 戴翊庭)

身處於荒野的黑暗之中,想像力能將恐懼放大數倍,卻也可以將感官能力無限擴張,品嚐絕無僅有的心靈體驗。有那麼一次我們露宿在山上,以天為幕、以地為席,沒有了帳篷的遮蔽,張開眼睛就能看見最耀眼的星空,而在閉上眼睛後,可以依稀聽見附近的樹林裡,有一頭巨大動物發出沉重的鼻息,以及牠用四足重重踏地的聲音。

我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什麼生物,也不想知道,因為經過想像力的填補反而更顯美好,而這正是實際上在大自然裡最常遭遇的情景 —— 野生動物潛伏在暗地窺視,而人類卻渾然不覺。這因此催生了另一種想像力賦予的美感,我們不需要真的「看見」,光是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牠們」的存在,就是難以言喻的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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