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之島》:用一股極致的傻勁說童話

在《犬之島》的幕後訪談裡,為主角狗之一配音的布萊恩‧克蘭斯頓(Bryan Cranston)說:「狗狗們天生有一股取悅(人)的欲望,我相信人類也是。我們都嚮往著被接納、被喜歡、被尊重。」——而我認為,這段話就是這故事真正想表達的:狗狗對人類的情感,是如此單純而一往情深,身為人,我們怎麼能不欣然感激地收下它?怎麼可以背叛牠們毫無保留的信任?

除此之外,那些關於文化挪用、語言霸權、政治暗黑譬喻可能性的討論,通通不是重點。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動用了數百人力、耗費數千小時,堆疊成極致的偶動畫美學,這一切想說的,其實在標題已經都說完了:「Isle of Dogs」這個片名唸起來,就是「l love dogs」(我愛狗)。這是獻給人類最好的朋友——狗的故事。

《犬之島》設定在近未來的日本,虛構的巨崎市因為爆發了犬流感,市長小林下令流放所有犬類到外海的垃圾島,且「以身作則」,拿官邸的守衛犬點點(Spots)第一個開刀。沒想到六個月後,小林收養的姪子阿中(Atari)開著一架偷來的飛機,迫降在垃圾島上,在如今已經住滿了被放逐家犬的「犬之島」上,他要尋回最重要的朋友點點。在五隻狗朋友的陪伴/帶領之下,阿中踏上旅程。同時,在巨崎市,小林市長的政治陰謀也一步步被揭開⋯⋯

阿中(右起)與霸王、老闆、國王、公爵、老大。(福斯影片)
阿中(右起)與霸王、老闆、國王、公爵、老大。(福斯影片)

即使有著關於種族滅絕、族群排擠、政治算計和甚至毒殺等等黑暗劇情,《犬之島》仍是一部很魏斯‧安德森的作品。意即我可以(帶著正向的用意)這樣形容:這終究是一個童話故事。在洞悉、感嘆人世的沉重和生命之難的同時,讓角色經歷一趟浪漫的尋夢之旅,是安德森作品的常態。他尋求的,從來就非扭轉世局的關鍵,而是在心裡開出一片屬於自己的花園。那些傻氣的角色們——可能是純真的孩童、練達的飯店接待員、或中年危機的狐狸爸爸——他們的公路之旅,最終,是通往自我的某一種出口或救贖。

而這一回,傻氣的不只有小男孩和他的狗朋友,還有安德森自己,以及參與製作的每一雙手。這是2009年的《超級狐狸先生》之後,安德森二度挑戰偶動畫,這樣每一幀影格(frame)都要手工擺調、實體攝影的動畫形式,給予向來在色彩、構圖、視覺元素上美感超凡的安德森徹底的控制權,他也將這掌控發揮到200%。不只有風味濃厚的場景,俯視、剪影或下水道流動的生動鏡頭,還有狗狗行走的韻律姿態,牠們毛絨絨臉上的眼神輪轉、喜怒哀樂等,連站立時毛髮隨風飄動,或大亂鬥的一朵朵棉絮雲,都是讓人嘆為觀止的巧思。

片中一個重要的配角,是個滿臉雀斑的女孩,模型製作師得在她近百張不同表情的臉譜上,都畫上一模一樣的297個斑點——這樣的傻氣,怎不叫人拜服?同時,《犬之島》最先讓我讚嘆的,還有聽覺。電影一開場,三個男孩奮力打著大鼓,響徹影廳的鼓聲準確地跟著那些擊打轟落,才第一個鏡頭,我已經被說服這些不是軟綿綿受人擺布的泥偶,而是充滿能量,甚至擁有肌肉的「角色」了。

交換生崔西的近百張臉譜都分別有297個雀斑。(福斯影片)
交換生崔西的近百張臉譜都分別有 297 個雀斑。(福斯影片)

在聲音背後,是安德森電影的另一大特色:他的演員陣容。以比爾‧墨瑞(Bill Murray,曾主演安德森執導電影《都是愛情惹的禍》)為典型的美國中年男子形象,跟安德森柔美和甚至粉嫩的視覺,精采地矛盾/呼應,均衡了有點泡泡糖的童話氣氛,變成自嘲。在此,狗狗們的配音即是這樣的語感,這些雄犬都有一股滄桑,讓寵物比主人更熟稔世道,也就扭轉了支配者與被奴役者的關係。

但也是這裡,在語言/文化/族群的元素上,《犬之島》迎來了各種批評。安德森這次最重要的美學選擇,是把故事設定在日本,借用大量的文化符碼,更致敬經典日片的風格與人物形象。相撲場、大都會、街角的拉麵攤,太鼓、浮世繪、電視播報員,這些究竟是帶著東方主義式目光的挪用(appropriation),還是掌握神髓的再詮釋?甚至,在描寫人狗之間豢養/臣服/階級從屬情感的故事裡,以日本作舞台,這和一般被認定(或想像)的大和民族性,有關係嗎?

上面的問題,我無法回答。或應該說,我認為這並不在創作者的心思中,但我也無意且無從替他辯駁。這是為何文首我先說了:這些都不是重點。有論者批評片中狗族用英文,人類則講日文,且後者沒有翻譯讓觀眾聽不懂,是把日文邊緣化了。我則覺得這只是安德森把觀點往狗族移動的敘事選擇,他只想到趣味,沒有考量到語言的位階;也有人批評片中的美國交換學生是「白人救世主」,但我傾向這是編劇在設下上述的語言規則之後,面對必須話很多、又難以合理安排口譯的配角,不得不做出設定上的變通。

負責翻譯發生在巨崎市體育場裡的一切,口譯員的一舉一動也是導演重視的環節。(福斯影片)

又如,故事中最讓人皺眉的,是阿中認識了五隻狗朋友之後,第一時間就想「收服」,要牠們宣誓效忠還唱軍歌。但事後想,這是為了跟他與首領(Chief)後半的情感培養,做出對比吧。我想安德森對議題面的意涵細節,並不太敏感,他最大的魅力一直都是那卡通化的節奏和人際互動,一種茫茫然中帶著優雅的氣味。在過往,是大人的世界被童話化,因而一切的「不正確」背後都有對現世的無奈理解和接納。但這一回,是(理應)相對單純的狗狗和小孩世界,結果評論者反而戴上更嚴苛的眼鏡了。

真正讓我覺得有點可惜的,其實是全片的美學高點:當阿中在台上唸出短短的俳句:「人類最好的朋友究竟怎麼了?/櫻花落盡」——那一幕搭配繁櫻瞬落、滿地如血的意象,真的很震撼。可惜這樣的壯絕跟本片的童話本質,其實不太對得上。

《犬之島》讓我看到安德森的燦爛童心,但要說到對生命、對自我完成的體會,我還是更懷念不甘寂寞的狐狸先生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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