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之前,先成為一個人——專訪彭星凱

「我沒覺得有什麼方式特別容易養成一個好的設計師,反而是希望人們能接納設計師作為一個『人』在社會中自然的狀態。」

2022年末冬日晨間,在配景播放著滂礡交響樂的咖啡廳點了一杯冰塊水的彭星凱,以平穩語調一層層解構自己設計生涯現階段的所思與所想,恍若進行一場對自我和世界的辯證,最後再為我們重新建構這份職業背後,涉及內在覺察、美學、社會和多元價值體系,能與所有文化工作嫁接的設計哲學。

正在成為什麼樣的設計師

設計執業邁入第20年的彭星凱,以書籍裝幀起家,其作品涵括視覺、品牌規劃與產品包裝;除設計本業外,現亦任教於實踐大學,並聯合新生代創作者籌組設計協會。近日他發表錄像課程,彙整多年成果,以「改變觀看視野」為節點,直面設計工作者所代表的個體意義、社會群體價值的反思輸出,成為設計知識化的浪潮中全新的標竿和門檻。

彭星凱人生第一份工作就是設計,職涯中,思及「正在成為什麼樣的設計師」之意識捕捉,讓他感到「設計」作為一種職業、人格、與存在意義,其實和一切都很有關係——關乎土地的歷史、關乎世界思潮的驅動、關乎每一次創造過程與什麼樣的人一起看見什麼樣的視野。更為收斂於本質的,是關乎自己成為設計師前,能否覺察到自己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我不是橫空出世的設計師。」以這樣的自述為背景,彭星凱十多年來不斷強調自我覺察對設計從業者的重要性。在花了很長時間擺脫臺灣教育帶給自己的侷限後,他逐漸釐清內在不斷否定與無法接受矛盾的性格特質,一種「否定之否定」的對抗精神,「一開始,否定是對自己的,『現在不夠好,那我想要成為什麼?』在累積過程來回修正。我想知道那些我無法理解的現象為什麼存在?抵觸商業原則的設計為什麼存在?我只是抱著這個提問試圖釐清自己的矛盾,走到底才發現,我也只是臺灣脈絡所構成的整體下的其中之一。如果也有人無法接受這樣的矛盾,我或許有機會分享自己釐清事物的方法。」

將設計視作理解社會的入口

當代臺灣或許正處在某個交界點,我們看見越來越多奠基於土地、銜接於世界軌道的文化正在成形。臺灣社會從以往的威權、控制,轉變成多元、與自由,對身處這個時代的文化工作者,彭星凱給出了兩道思考的軸線:「對錯」與「好壞」。

設計作為創造實用物件的應用藝術,必定存在「目的」,以目的為前提,代表設計是有正確答案的;然而,答案正確卻不代表就是「好的答案」。這即是下一層次思辨之課題——設計、或任何文化創作,是否存在好壞?

彭星凱認為,在對的設計之上,能滿足消費(閱聽)端、設計端、委任端等多方交集所期待的「更好的模樣」時,肯定是主流認知的「好」的設計;然而,何為「更好」,則與設計師所存賴的群體文化相關。文化是多重影響的過程、亦是結果,涵括了政治價值的取捨、社會方向的選擇,而設計藝術在每個發展當下對其作出回應——民主還是極權、階級抑或平等,都將一再對設計藝術的價值判準產生影響。「文化發展是自然、無為的,但藝術的執著是源於對人類可能性的嚮往,亦會反過頭來成為政治和社會的借鏡。臺灣社會缺乏追求極致的精神,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在討論對錯、太少精神去辯證好壞。藝術、設計、文化、社會,從任何觀點都能看到臺灣的結構與狀態,對我來說這些名詞不存在範疇的疆界,彼此互為對照、相互啟示。」

近年彭星凱鼓勵學生提出不被文化疆界約束的美學主張,走進國際設計的交流場域。蘇格蘭INTL國際海報競賽今年以「是藝術?還是海報?或兩者都是?」為題專訪獲獎設計師劉育如。彭星凱說「育如幾年前來上課時就已經展現非常獨特的創作性,我只是推了一把,讓她信賴自己的直覺,而繪畫與圖形設計的界線正就是我們當時教學計畫探討的題目。我很欣慰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就看到成果,也很為育如開心。」

多元、誠實與自由的設計

設計是什麼?Thomas Hauffe在《設計小史》中將設計釐清為三種基本功能——象徵、實用、美學。「常被誤解的是,美學不等於美感。如果一個人覺得醜才對人類社會有幫助,這種反美感的主張就可以形成一種美學意志;而美感是一種主流,臺灣也有很多人認為在反主流的過程才能探索到文化的多樣性。但反過來問,『好,我看到你很醜了,但你的價值在哪?這種價值具有普世與延續性嗎?』這是我認為多元文化社會,下個階段將要面臨的議題。」

圖形設計是將概念打散與再重組的過程,也因此,對於設計的理解,不如說是因為對世界有所理解而實作的回應。對彭星凱而言,當人們說出一個「概念」,其實是「標籤化」了某種抽象。圖形設計為了詮釋內容,必須把已經標籤化的事物,融化再重新凝聚、並同時反省上一個時代的標籤,形成新的抽象。「現在人對標籤嗤之以鼻,但人類不可能沒有標籤而活,只是那個標籤可不可以容納更全面、更完備的人事物⋯⋯我對多元有異常的執著,信仰絕對的人可以一生對抗多元,但真正的多元卻可以接納世上所有的『絕對』。」

如何真正地多元?在彭星凱的理想中,多元是知道自己有什麼選項,可以知道要接受,抑或是要改變,知道自己活在被控制裡還是自由狀態,這都能夠幫助人做出更好的決定,但在此之前,人們必須先對創作「誠實」。設計經常被作為包裝的工具,也因此向來被蓋上一層真誠與否的疑慮。但若細數藝術的發展,所有作者的「隱蔽」最終都會被揭露、被重新解讀,無論好壞。當人們能以文化角度審視設計的價值體系,或許就能夠理解社會背景為何堆積出各樣主張。「轉眼我們的生活場景,展現主張已經是一種需要覺悟與勇氣的舉措。我相信當每個人都對自己誠實,以創作的態度面向設計,作品就會產生真正的多樣性;而在個體與群體平衡的有限度的自由中催生的美學,最終仍會回到價值體系中被審視,產生更進化的主張。」

在矛盾的發展和化解過程中、在互融互斥的價值衝突中、在這個階段否定上個階段的進化中⋯⋯「胡亂講了這麼多,讀者真的會理解我在說什麼嗎?我好像在示範『否定之否定』的思考是怎麼回事了⋯⋯。」彭星凱笑說,思辨與哲學在經驗主義社會被看作無用之事,但人類思想的每個轉折就正就是人類渺小卻偉大的驗證,「當人覺察自我,真正地經歷過其中掙扎,才能確認自己的快樂,是自己選擇的快樂。」

文字/劉玟苓、彭星凱
攝影/蔡耀徵
首圖攝影/Moriko Studio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