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I 也認識的詩人:約翰・吉奧諾的《打給一首詩》如何驚動聯邦警察?

接了成千上百通電話後,這位詩人的創作計畫幾乎癱瘓了紐約的電信局——甚至引起 FBI 著手調查。在「IG 詩人」的時代,這個計畫還能再次引發此等亂象嗎?

1968年,詩人暨視覺藝術家約翰・吉奧諾(John Giorno)在講電話時突然閃過一個想法:「聲音為詩人,詞彙為詩,而電話為其場域。」他想像,用電話作為大眾傳播的媒介,在詩人與讀者之間創建一種新的關係。這個想法,成了爾後的《打給一首詩》(Dial-a-Poem):一組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能撥打的電話號碼,隨機收聽預錄好的詩作——將口語詩歌從吉奧諾所謂「麻痺感官的講堂情節」中解放出來。作為紐約前衛藝術圈的一員,他迅速招募到一群表演者,在他位於包厘街222號的閣樓錄製約翰・艾希伯里(John Ashbery)、​​伯納代特・梅爾(Bernadette Mayer)、安妮・沃爾德曼(Anne Waldman)、大衛・亨德森(David Henderson)等人的詩歌吟誦。他還找到了一位計畫贊助者,將10台存有這些錄音帶的電話答錄機接在一起,連到電話線上,《打給一首詩》計畫就此展開。

到了1970年,這個計畫轉移至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內容擴增到一共55位詩人的700首詩作,包括黑豹黨(註1)詩人和酷兒情色詩。隨著此計畫在媒體上獲得曝光,撥給《打給一首詩》的電話飆升至數十萬通,也讓紐約上東區的電信局幾乎不堪負荷。當時的盛況極為驚人——成千上萬人出於某種集體慾望或好奇心,把這個計畫和其公共基礎設施逼到極限。吉奧諾對這一通通電話是怎麼打來的很感興趣。他想像,無聊的上班族在辦公桌前打來,或者嗑了藥飄飄欲仙的人們睡不著,而在凌晨2點鐘打來。對他而言,這個計畫的熱度「痛切地表達了人們的需求與寂寞。」

去年10月,在倫敦阿爾敏萊希畫廊(Almine Rech Gallery)舉辦的吉奧諾遺作展中,《打給一首詩》再次登場。人們可以用畫廊裡裝設的按鍵式電話機,就地「打給一首詩」。教人興奮的是,你也可以用自己的電話/設備,每天24小時免費撥打:隨選詩詞,無需付費訂閱。

第一次「打給一首詩」時,我穿著皮衣、冒著雨在公園散步。然後,吉奧諾自己的一首詩播了出來。他讀道:「鑲著放射性的斗大雨滴,浸溼了這件黑色皮衣。」那共時性(synchronicity)的一刻,是如此令人顫動又絕無僅有地詩意——我入迷了。我在逛超市時打過去,得到一首丹尼斯・列維托夫(Denise Levertov)。我在刷牙時打過去,得到一首湯瑪斯・韋瑟利(Thomas Weatherly)。打給一首詩是種詭異的私密體驗——隱約有種暗中窺探之感,彷彿詩人們為告解、為震撼或為啟迪,而在直接對你訴說,但你卻只是無名無姓的存在。

共享的私密

伊利亞・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曾言,一名偉大的詩人會在同一時間,和許多人私談。由此而言,詩歌即一種共享的私密語言。這種交流是否得益於、甚或必須要有親密感?近年幾個詩歌計畫便探討了這一主題:作家艾米・基伊(Amy Key)製作的 Podcast 節目《床上詩人》(Poets in Bed)中,當代詩人們在睡前於自己的被窩裡誦詩,該節目被稱為一場「進行中的親密感實驗」。2014年,紐約詩人艾歷克斯・迪米特羅夫(Alex Dimitrov)發起了一個名叫「夜談」(Night Call)的演出計畫,他在陌生人的床前,唸他的詩給他們聽,指出進入別人的私人空間「往往比跟他們睡更親密」。

我們現下的大眾傳播工具:社群媒體,能否在更大範圍內促進詩人與讀者之間的親密交流?露比・考爾(Rupi Kaur)和阿提克斯(Atticus)等「IG 詩人」在社群平台上分享詩作,斬獲了數百萬追蹤者。這些詩人也用相同平台來販賣商品——「人體工學」鋼筆、珠寶、磁力詩套裝(註2)。於是,他們的作品讀起來成功融合了詩與廣告,很適合其載體;有人可能會說,社群媒體的功能更接近線上購物,而非真正聯繫彼此的手段。參與社群媒體本質上為一種交易:為了瀏覽,我們一再地(漸漸在不知情、默許或自願的情況下)交換出我們的隱私——個人的所在位置、瀏覽習慣、聯絡人——以致那些公司能更有效地向我們下廣告,我們也成為更有力的消費者。

在這般折衷的設定下,似乎很難形成足以產生親密感的情境。然而,在疫情封鎖期間,藉由視訊會議軟體舉辦的線上詩歌活動激增。這些活動相對民主化的本質(許多活動是免費的,人人都可以參與,無論身處何處)引發了文學界早該有的討論,即實體場域往往忽視了「易達性」,且以首都為中心。

在這些網路活動上,詩人吟誦時和吟誦後,心型表情符號就會塞滿聊天視窗——那是觀眾讚賞的表現,出於自發性而非義務,那往往感覺比現實中的掌聲更發自內心,宛若重返了那種純真、較少斡旋與商品化的線上交流形式(還記得 MSN 嗎?)。然而,現實的掌聲也沒缺席:在某次活動的尾聲,觀眾應邀打開他們的麥克風和攝影機,並鼓掌。你會匆匆瞥見人們在自家中;獨自一人或和情人在一起;吃著東西、抽著菸;螢幕光源或燭光映照在他們臉上——那是我們參與的、詩人與讀者之間私密又共享的交流,所留下的影像見證。

1971年,《打給一首詩》因失去資金挹注而終止,結束之前共接到了100多萬通來電。有些人抱怨這些詩鄙俗不雅,有些人稱它們煽動暴力。FBI 著手調查,用吉奧諾的話說「(美術館的)理事們嚇瘋了」(這評述似乎證明了《打給一首詩》的文化價值)。之後,吉奧諾製作了一系列關於《打給一首詩》的黑膠唱片。在其中一張的內頁說明中,他寫道:「我們用電話吟詩。他們用電話監控你」,指涉在水門案時代有所本的監控焦慮。這是半開玩笑的,但同時也提醒我們,藝術家和受眾之間親密且直接的交流,都有其價值和脆弱之處。

註1:黑豹黨是存在於1966年至1982年的美國政黨,由非裔美國人組成,主張黑人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

註2:印有不同字樣、可以自由拼貼出詩作的磁鐵套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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