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聖稜線(下)

我是有懼高症的人,剛開始爬山時,如果地圖上有斷崖的蹤影,前一晚在帳篷裡就會翻來覆去睡不好覺,甚至夢見明天攀爬絕壁的情景——腳下就是萬丈深淵,好恐怖!

半夜懍然一驚,睡袋被冷汗浸濕了大半,手腳發麻像剛從一缸冰水裡游出來。黑暗中默默祈禱明天晚點到來,讓我多睡一會兒吧!如果能把難關就這樣睡過去。

日常生活中也有不願面對之事,拖延是一種處理的方法。但是在山上,只能勇敢面對,因為必須回家。這麼說來,家的呼喚緩解了我會懼高的陰影,身體的不安來自心理的恐懼,人在斷崖前,我學會重新審視高度、調整觀看的角度,並告訴自己,要相信手中的繩子,只有自己能把自己帶回家。

繩子,喝!素密達斷崖由於太常出事,粗糙的石壁上綁了一大堆,有紅、有白、有黑,每條繩好像都牽動著不同的後果。領隊阿杰一把全抓過來,第一個下,他邊下邊喊:「你們等等就抓最粗的這條,一人下完再換另一個。」

我是隊伍中的第三人,前面的隊員下到懸崖中的平台,換我翻身下去,抓緊手裡的粗繩,順著岩層的節理一層層向下移動。過斷崖的經驗多了,眼睛自然會避免去掃視周遭萬物,因為無限放大的空間感會壓垮你;就專注在腳下的踏點,忘了自己攀附在一面峭壁上,你不過是翻牆蹺課出去而已,雖然這面牆是如此地深。

身高之於登山不見得是一種優勢,但腿長確實比較容易踩到下一個踏點,雪霸管理處在裂縫間打上岩釘,在天然的凹槽外給予身體新的支撐。我手腳並用下探到平台上,過了第一段斷崖,第二段則是驚險的橫渡,在破碎地形上拉著繩子,側身緊貼山壁微微向下走,這時最不該做的是往「身旁」看,那裡空無一物,彷彿宇宙的黑洞,裡面就是你下一段人生。

橫渡的盡頭是素密達斷崖的第三段,也是最危險的一段,陡降的山勢像被削了一塊,構成難以通過的天險,即使有繩幫忙,仍需要一定的攀登技巧和力量。但那是過去式了,近年國家公園管理處在垂直岩壁上架設鋼梯,狀似一根銀色的魚骨,山友只要雙手抓牢、腳步踩穩,從魚頭到魚尾一級一級抱住那根骨頭,就爬完了整座斷崖。

高危的稜線縱走,遠方為大霸尖山。(陳德政提供)

這是20世紀走聖稜線的登山隊所沒有的待遇。是要保留自然的風險,或者用人為的手段去除它?每個人的能力與對「親近」山林的想像都不同,此問題不可能有正確答案。我站在斷崖底部,抬頭望著隊友一個一個魚貫而下,想起海明威說過的:「有時候你畢生的寫作,在下一代人那裡不過就是幾行字。」

攀登會不會也是相同的道理?

今日的膽戰心驚,就交給素密達山屋來療癒,它像童話裡的小屋,藏身在海拔3,500公尺的原始林內,蒼鬱的森林與猙獰的崖壁形成鮮明的對比,中午前全隊抵達山屋,接下來全是悠閒的自由時間。有人全身脫光光到水槽邊洗澡,有人在山屋前的木棧板上泡咖啡,品嚐親友特製的可麗露。我趁天氣晴好,到森林裡走走。

是一座清幽的針葉林,地上長滿苔蘚,奇特的真菌依附著樹幹,菌蓋像一朵朵小陽傘,被穿過樹冠層的太陽照得爍爍發光。我在林間躺下,鳴鳥撲扇翅膀展現牠漂亮的羽色,我戴上耳機聽著下載好的歌,在適中的溫度裡睡了個沉沉的午覺,疲憊的身體被自然修復了,直到天涼⋯⋯。

回山屋穿上羽絨衣,晚餐的火鍋已冒著誘人的白煙,滿滿兩大鍋是不同的鍋底。先吃飽的就到旁邊跟隊上的醫師學拉筋,先拉完的再用放鬆的手臂把多煮的白飯和煎過的培根做成飯糰,當明日的行動糧。在布秀蘭山頂遇見的一對女生成為本隊的新室友,兩人窩在角落的睡袋裡睡得很熟。

隔日清早,分幾支小隊輕裝探訪穆特勒布山,它屹立在素密達山屋北側,三面皆是巨嶺危岩,只能從稍緩的南側徐徐腰繞前往。愈是接近頂峰,有愈多刺柏把守著窄窄的通道,大夥彎下腰,像貨物一樣鑽過綠色輸送帶,起身時景色豁然開朗,天邊晨光漸起,展露出高海拔獨有的美麗漸層,而通往山頂只有一條瘦稜,就一個鞋印的寬度,兩側全是深不見底的懸壁,走是不走?

都到這裡了,能不走嗎?我將重心壓低,如履薄冰地攀上三角點,這是高個的劣勢——走在空曠高危的地形上,總有風雨飄搖的感覺。

下山後全隊在山屋前合影(來!一起看向右邊),然後繼續南行,不久便遭遇了一處像迴紋針把山塊夾在中間的乾溪溝,得先拉繩到最高處,再摸著繩索垂降到密林旁的下一段路跡。為了避免前後的人被落石砸傷,一次只放一人通行,有隊友戴上了岩盔,四天來隊伍第一次拉長,耗掉了不少時間。

「地獄拉繩」,阿杰說這是離線地圖上前人給這裡取的名字。

隊伍再次聚集起來,浩浩蕩蕩十多人在一顆顆山頭間繞進繞出、鑽過來又鑽過去,隨著穆特勒布山在身後漸遠,雪山北峰磅礴的山體成為前方碩大的景觀。我們跨越壯麗的山脈,把背包暫時擱在岔路口,漫步到北峰山頂。我在3,703公尺的高空蹲下來,親吻它的三角點,這時往南眺望,雄偉的圈谷彷彿已觸手可及。

雪山群峰主要由兩個圈谷隔開:雪山主峰俯瞰著一號圈谷,是從一般路線(即七卡山莊到雪山東峰)登頂主峰的必經之途。與主峰對峙的北稜角(又稱雪山北角)則守護二號圈谷,它藏在最高隆起準平原的另一側,非得從聖稜線的方向接近它,才能窺見裡頭的祕密。

圈谷是冰河的遺跡,人眺望到的不只是風景,更是巨大的時間,複寫著地球的歷史。

雪山二號圈谷。(陳德政提供)

全隊下切至北峰下的雪北山屋稍事休息,剛才的地獄拉繩帶走不少能量,眾人已見疲態。但接下來才是聖稜線最要命也最精華的路段,全線踏在平均高度超過3,600公尺的稜脊上,像踩著一頭巨龍的軀幹,牠只要一翻身就會把你甩到腳邊的懸崖去。

凹凸的岩稜上無植被可供遮蔭,暑熱中大夥冒著汗,帶著敬畏的心情在高峰間縱走著,在空中排隊等紅燈轉綠,好越過下一個山頭。總算攻上凱蘭特昆山,往東方望去,隔著一座黑森林可見三六九山莊的影蹤,正路旁岔開一條直達山莊的捷徑,意味著只要腳程夠快,今天就能返家。

不行!我仰望著怎麼走都走不到的北稜角,那兩個柔韌的女生已變成山頂快樂的小點,互相拍著攻頂照,我得向她們看齊。約莫半鐘頭後,我沿著光滑飽滿、像被冰淇淋勺挖開過的二號圈谷開口,終於站上雄奇的北稜角,海拔3,880公尺,只比雪山主峰低了6公尺,我的登山鞋下可是台灣第三高點啊!

此時午後陣雨就要落下,大隊匆匆通過北稜角南面的崩壁,在平緩的鞍部轉入前往翠池山屋的碎石坡,這下可顧不得腳步了——用滑的比較快。我套上雨衣,率先衝往山屋,咦?今夜不是我們包場嗎,怎麼老遠就聽見裡面有窸窸窣窣的人聲傳來。

我推門一瞧,哇!不得了,山屋裡坐了十幾個狼狽又受驚的人影,像被人蛇集團丟包在這,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一問之下原來他們被協作放鴿子了,今晚本該露營在翠池畔,現在吃的和住的都沒著落,協作電話也打不通,只好先躲進來等待救援。

他們讓出一塊空間給我,隨後讓出更多空間給陸續到達的隊員,但這小小的山屋容不下三十多人,況且,山上最是殘忍,人們爭著僅有的資源,以延續自己最佳的狀態,這是一場生存遊戲。於心不忍也不是辦法,我們還是把他們請出去了,那隊人難民似的瑟縮在山屋前,雨停後決定撤退,到三六九山莊避難。

其實這裡要塞下我們也很擁擠,晚餐後阿杰指揮著大家把睡墊一張張靠緊,把背包一個個疊在門邊,好像回到小時候在圖書館午睡的光景,和其他小朋友躺在一起,吹著涼涼的冷氣。

最後一天拂曉出擊,聞著林間漫過來的植物氣息,踩著碎石坡慢慢翻回稜線,眼前忽然一片開闊,前方的天幕掛著一個深邃的宇宙,在暗夜中漸漸點亮,喚醒太陽的金光。我循著幾個月前穿冰爪下到翠池的路跡,走上雪山主峰頂,如今,我從每個方位都親近過它了。

日出的金光。(陳德政提供)

聖稜線的60公里路程,完結在主峰的石碑旁,全隊在朝霞下會師,日出的雲彩映照著一張張滿足的臉。從這裡,就一路下山了,我聽著山姆・芬德爾(Sam Fender)的〈Seventeen Going Under〉,朗朗藍天下,覺得自己被溫柔的圈谷擁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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