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後的生命政治——高翊峰《2069》

2069
《2069》
高翊峰 ,新經典文化
NTD $370,平裝 / 336 頁

讀《2069》前必然會注意這組數字。同時,在接觸到此書的信息前,你也會注意這刻意為之的數字提醒,令你不自在的謹記此刻:此書面世的2019年。

先不論這個賭注(應該不會有人比作者本人更意識到這時間,甚至該說時效的短暫了)的效果如何,甚至也先將「50 年後」的想像擱置。翻閱全書,會發現兩個顯而易見地被遮蔽的時刻,恰好就是 2019 與 2069。

2069 表面上是再明顯不過的時間暗示,是小說的時間點。在這眾多設定與訊息(地理、政治、管理機制)的小說裡,大抵上最能確定的,便是故事發生的時間。然而「2069」這組數字即使不完全被遮蔽(譬如 45 頁所再三確認的「那一年」中有提到),也是鮮被提及的數字。除此之外,當我們意識到這件事時,被遮蔽的另一組數字也在我們腦海裡:2019。也就是說作為一名讀者,恰好身在 2019 年,他會發現兩個「此年」被「模糊」了(但並非被取消)。一個是小說的時間點,另一個是閱讀小說的時間點。

於是,無論是 2019 或 2069,在這樣的小說詞語使用(隱語)下,使得時間,至少此刻的時間,確切來說,「故事的時間」,成為某種非現實,甚至超現實。是的,我們想到的是超現實主義者的達利。達利不僅是《2069》主人翁的名字,也是作者前作《幻艙》的主人翁(在《2069》前言中,作者稱主人翁為「第二位達利」)。

如果我們記得《幻艙》不僅是有同名的主角,小說家一樣在充滿夢境般的描寫裡,近乎潔癖地隱去「夢」這個字眼。這令人不安的匱乏,除了取消了夢,也取消了現實;那麼《2069》模糊的兩個故事時間,以缺席的方式卻無所不在的呈現,讓故事與閱讀故事窒礙難行。如果說《幻艙》的達利是困在夢境與現實的夾縫,那麼這裡的達利,則是在故事時間被抽席(但卻把一切抓得更緊,包括語言)的故事中打轉。作為一個密不透風世界的人工智慧(AI),如何可能在沒有故事時間的故事裡,成為一名人類?(畢竟有多少的故事展現或考驗著「人性」。人性,即故事。)

又,企圖撥弄閱讀故事的讀者本身所處的時間感(2019)。是以,2019 與 2069 本身是彼此的複像,是疊合的「非−時間」。2019 與 2069,成為象徵,不是時間的時間。

無論小說如何設定角色、製造事件、陰謀、逃脫,你會發現故事並沒有真正的推進,故事成為同時增生又銷毀自身的機器。而故事的核心,其實正是ㄧ切的出口。於是弔詭的,故事唯一能推進的可能,在於脫離故事本身。

脫離故事,才是故事真正開始的可能。像是把死亡作為生的賭注,也如同故事中的故事——確切來說是小說的「元故事」——兩個小木偶的最後抉擇。跳或不跳,死亡或出口。

困局,從故事設定便是天羅地網的存在,某種程度而言,這亦是令人感到幽閉恐懼的密不透風感。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曾在一篇短文聲稱,無論是大陸型島嶼(因為陸沉、分裂而出的)或是海島型島嶼(因火山噴發從海底冒出的),所代表的都是陸地與海洋對抗中,產生的絕對分裂的想像。換句話說,嚮往島嶼,便是嚮往完全分裂與獨立,並保護著島嶼的荒涼,那嶄新的可能,與重新開始的意志。悠托比亞不僅是島嶼,還是個地震後的裂島,與分裂的意象相反,它反倒在一種「完全」的控制之下。因此,在島嶼上實施的完全管制,使得島嶼本身的特質也消失,在島嶼上滅絕的島嶼性(如其中一位角色說的:「連一座島,都不夠資格」)。於是我們也在閱讀中看不見大陸與海洋的意象(如果島嶼就是大陸與海洋對抗的衍生物,一個完全的可能性),只有滿溢的訊號、程序、代碼,猶如荒漠。

這種託管,特質是戒嚴的。那是無政府、無秩序狀態的另一個極端,德國法學家施密特提出,並由義大利哲學家阿甘本理論化的「例外狀態」。看似一切需要程序,實則這裡的權力運作的前提是懸置法律,而人類則成為某種「赤裸生命」的展現。不僅人的生命完全是政治的,人的身體也被預先排除在政治參與之外。換言之,人的身體與自己的生活也隔離了。

在這本書裡,最突出的描寫就在生命政治的展現上。受輻射的島民必須受到身體管理、更換人造器官(可以特別留意「記憶型皮膚」這設定的幽微訊息,也是某種最深邃的事物就在最表面的精彩演繹)。而這無形的權力最能現形之處,就在於生死管理。這亦是將達利捲進的事件源頭:在這裡,是不容許自殺的:自主死亡,本身是種罪行。不僅如此,出生也是被管制的,譬如副隊長卡蘿的受孕,本身就違反了「零誕生計畫」。人的生與死,不在個人自由的選擇,也不是命運與偶然,而是一個完全的政府管理下,施行至高主權的方式。

《2069》的政治隱喻是極權政體,無論這是否是作者的意願,而自然我們會聯想到《1984》,但這裡的微觀權力已經滲透到最細微的神經訊號裡。記憶在此已經不是與遺忘或修改鬥爭,而是記憶本身的的載體已經存疑,只能「記憶註解」(這是小說中最有個人意志與自由的部分);人面臨的不是生命的威脅,而是生與死、你的身體、作為一個人的認知,全納入政治之下。

最後,就是零。以零之名。是小說的第一個字,也是小說的最後一個字。看似前後封閉的完整的零,是故事的真正開始。這個「選擇」(這也是小說最重要的關鍵字之一),是「往前逃,往時間存有的方向逃」。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徹底歸零,無數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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