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評論 —— 故作姿態的觀念組合

難民營、期間限定的清真寺和英國連鎖酒吧威瑟斯本的地毯,它們都是本屆立意良善的策展問題,所獲得的混亂答案:「我們將如何一起生活?」

一隻機械手臂在凹凸不平的結實土地上方抽動,地上坑坑窪窪布滿一束束粉紅色真菌絲冒出時造成的小洞。作品說明寫著這是一個「同理與共生的環保系統」,真菌群與機械四肢完美和諧地生活在一起。一旁,裝著駭人綠色藻類的水池冒著泡泡,顯然正忙著培育一種「都市的微生物基因體」,而一團柔軟的壓克力生物盤旋在個神祕的星群柱上方,柱體發出怪異的嗡嗡聲。

歡迎來到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疫情版」,一檔自取其擾,也令人困惑的展覽。在前身為威尼斯製繩廠,長達 300 公尺的主展廳,以及附近綠園城堡展區(Giardini)中央展館如迷宮般的每個展間裡,都放滿了企圖回答這個重要策展題目「我們將如何一起生活?」的大型裝置。氣候危機、家庭結構改變、難民危機、政治兩極化、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以及時下的 COVID-19,在當前的這些脈絡下,這個主題來得刻不容緩。然而,大部分參展者似乎連嘗試給出解答都不願意。

「我們不能再等著政治家提出一條通往更好未來的路,」本屆策展人哈希姆.薩基斯(Hashim Sarkis)表示,他是黎巴嫩建築師暨麻省理工學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建築與規劃學院院長。「當政治持續分歧、孤立,我們能藉由建築,提出一些共同生活的替代方案。」

他的演講很有說服力,他的宣言立意良善、足以引人深思,卻使得展覽中也思慮不周、裝腔作勢的概念令人大失所望。在一團胡亂湊合的晦澀學術研究中,展覽內容從月球岩石跳到移民,從生物科技到鳥箱,展現了建築師貪婪地想搬弄建築以外的領域,而結果往往令人存疑。

玻璃箱裡的香氣之石,是對絕種花卉的紀念;滲漏滴水的天花板,原本應當讓我們想起阿爾卑斯山;發出轟隆聲響的金屬盒子,是在模擬南極冰山崩裂的聲音;還有串連大塊黑曜石的懸掛網,象徵著人類世。但要如何重新思考我們的城市和棲地,以實現一個更公平的未來?對此一問題的具體空間提案卻寥寥無幾。反之,我們得到了一系列專案計畫,全是以全球危機為題材的裝置藝術(或建築師喜歡稱之為「研究」),每一件都配有豐富配菜:不可食用的「語詞沙拉」(註)。

展場中,一個串連大塊黑曜石的懸掛網,象徵著人類世。(Francesco Galli/Courtesy La Biennale di Venezia)

耐心偶爾能換來幾顆麥粒。巴勒斯坦與義大利團隊 DAAR 帶來一支反骨影片,內容講述著他們試圖將迪希(Dheisheh)難民營當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迪希難民營位在約旦河西岸伯利恆南方,創立於 1949 年,供 3,000 人居住,如今,它是約莫 1 萬 5,000 人的家,其中更有著活躍的公民社會。在探討「無國家狀態」的概念時,他們詰問:誰有權利指定地點?這樣的指定,對難民返國的合法權利意味著什麼?以及,要如何估量流亡文化的傳承價值?近來的事件讓他們長達十年的工作顯得更有說服力。

另一個巴勒斯坦團隊 AAU Anastas ,在隔壁展間展示了他們在石拱頂結構上的最新實驗,以現代研磨技術復甦幾世紀前的砌築傳統。這件作品是為約旦的新藝術中心所做,其中互相嵌合的石頭砌圖(jigsaw)創造了不同高度的波浪狀天花板,而柱子的擺列則勾勒出天花板下方的一大片空間,在展覽開幕時被用作樂團 Sonic Liberation Front 熱情演出的舞台。

巴勒斯坦團隊 AAU Anastas 的作品有著不同高度的波浪狀天花板。(Francesco Galli/Courtesy La Biennale di Venezia)

其他地方也有一些詼諧風趣的作品,像來自美國的英國雙人組 Parsons & Charlesworth 的諷刺作品《後人類目錄》(Catalog for the Post-Human,暫譯),他們想像著未來,零工經濟的勞工被迫增強自己的競爭力。他們那套靜脈輸液服裝,是為了將營養素、電解質的混合物連續打進工人靜脈而設計,尤其令人感到寥無希望。

今年的國家館像往常一樣是個大雜燴,大多背離了雙年展主題,各自展示自己想展示的東西,但也有一些有趣的成果。這一次,美國館的貢獻迎來勝利。由芝加哥建築師保羅‧安德森(Paul Anderson)和保羅‧雷普斯納(Pual Preissner)擔任策展人,美國館記錄了常見於美國建築的木骨架,從 19 世紀的貨倉到今日超過九成美國住宅都普遍使用。木骨架簡單、便宜且極為靈活,兩位策展人主張它是美國對建築業最大的貢獻,然而卻被徹底忽視。在這座新古典主義的展館前方,佇立著一系列優雅的模型屋,搭配一個巨大且可攀爬的木骨架,提供了一個能夠俯瞰園區的挑高視野。

攀上這座木骨架,就可以找到一個俯瞰園區的挑高視野。(Francesco Galli/Courtesy La Biennale di Venezia)

木材也在隔壁的芬蘭館占有重要分量,芬蘭館拆解了該國極為成功的系統住宅—— Puutalo 平房迷人的社會歷史。發展自 1940 年,這個系統住宅是為了處理卡累利阿(Karelian)難民危機。當 42 萬人因戰爭流離失所,這種由工廠改建的住宅,成為芬蘭最大的出口產品之一,它被送到以色列與哥倫比亞等 30 多個國家,且這種造型獨特的平房多數仍保存至今。我們則得以透過驚人的紀實攝影,發現多年以來它們是如何被改造及個性化詮釋。

芬蘭的系統住宅—— Puutalo 平房模型。(Francesco Galli/Courtesy La Biennale di Venezia)

日本人也海運了一間日常常見的木造房屋到威尼斯。然而,他們沒有重組它,而是將被解構的物件圍繞著他們的場館擺列,創造了一個體現「侘寂」的廢品回收廠,一旁則放著這個家庭過去數十年的歷史相片。在日本館周圍地上,義大利工匠將其中一些碎料改造成家具和其他大型構件,作為一種升級再造的詩意過程。考量到新建築的碳足跡,這種靈活的二次利用將在今後變得至關重要。

日本人將木造房屋解構,並將物件圍繞著他們的場館擺列,創造了一個體現「侘寂」的廢品回收廠。(Francesco Galli/Courtesy La Biennale di Venezia)

而由建築協會負責人瑪尼傑‧維吉斯(Manijeh Verghese)和瑪德琳‧凱斯勒(Madeleine Kessler)策展的英國館,則是透過 6 個不同的作品,多方檢視酒吧、商店街、公共用地、封閉式庭園,來探討公共空間私有化這個棘手的議題。這是個值得討論的議題,但它怪異的執行方式,讓本該是一場有力論戰的作品,被分散了注意力。布景裝飾中,則有一些很棒的細節,例如,被設計的像是工會旗幟的公共用地部(Ministry for Common Land)壁掛、一個球狀粉色攀爬架(很可惜,不能真的爬上去)、幾張懸掛在牆上的威瑟斯本(Wetherspoon)酒吧地毯。但整體而言,它落入了人多手雜的常見陷阱,在那些有趣的道具背後,並沒有什麼實質內容。

本屆雙年展是一記有效的當頭棒喝,它讓我們知道,專業策展人之所以存在有其原因,而就建築師擁有的所有其他技能而言,他們可能不是最適合擔任策展的人選。所以,當我們來到位在散亂的軍械庫展區(Arsenale)尾端的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V&A)時,會感受到一股博物館展覽特有的清新氣息,展間規劃清晰且自信十足。

V&A 以清真寺為主題,一比一部分還原了三個典型的倫敦清真寺,從前新教教堂(Protestant chapel)、猶太教堂紅磚巷清真寺(Brick Lane mosque),到曾蓋在酒吧裡頭的老肯特路清真寺(Old Kent Road),以及曾是由雙層住宅改建的哈羅中央清真寺 (Harrow Central)。在鑑識科學般精準的重現下,展示台訴說著一個特別改編過的美麗故事,它記錄了一個民間力量和自建禮拜場所共享的獨特時刻,反映了英國 1,800 個清真寺裡不起眼的多數人,它刻劃出老店鋪、劇場和酒吧。這裡由建築師暨作家沙赫德‧薩里姆(Shahed Saleem)執行開發,V&A 的艾拉‧基爾加隆(Ella Kilgallon)和克里斯多福‧特納(Christopher Turner)策展,展覽包括訪談錄像、攝影作品和清真寺的 3D 光學掃描,為這些常在限時空間背後的故事,提供了一個多彩的印象快照。

V&A 展館還原了三個典型的倫敦清真寺,記錄了一個民間力量和自建禮拜場所共享的獨特時刻。(Andrea Avezzù/Courtesy La Biennale di Venezia)

它讓本屆雙年展的其他作品避無可避。就像一個優秀編輯的隱形之手,只有在明斷的策展人消失之時,你才會明白他的重要性。

註:語詞沙拉,專指語詞雜亂、毫無意義的詞語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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