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 20 世紀最重要的設計便是汽車，從城市到氣候，通通因它而改弦易轍。建築暨設計評論家奧利佛‧溫賴特（Oliver Wainwright）於是前往底特律工廠，探詢一切的源頭
一輛皮卡車從升降台上緩緩升起，那熠熠生輝的流線型車身在氤氳繚繞的乾冰中登場，觀眾席遂迸出一陣興奮的呼喊。在雷射光束和重磅搖滾樂中，一對機械手臂模擬焊接和噴塗車身的動作宛如芭蕾舞者優雅。一股強勁的氣流從隱形風扇中吹出，一陣巨大的轟鳴震動我們的座位。一道雷鳴般的聲響向我們宣布，眼前的福特 F-150 皮卡車，正式成為美國史上最暢銷車款。
福特汽車在底特律的胭脂河工廠（River Rouge factory）設有 4D 電影院，我在裡頭體驗了上述場景。雖然故事內容有如天方夜譚，但來到工廠參觀的喧嚷群眾，都將體驗到這段戲劇性堪比好萊塢電影的故事 。這座工廠帶來的改變，不僅在於機械化生產，更撼動了我們所知的世界。在 1928 年開業時，胭脂河工廠曾是世上最大的廠區，擁有自己的碼頭、發電廠、煉鋼廠和長達 160 公里的鐵路，甚至有專屬的消防站、警力和一間人手齊備的醫院。在經濟大恐慌最動盪的時期，更設法雇用著 10 萬名員工。
時至今日，胭脂河工廠的榮景早已褪色。共約 1,500 坪大的廠區，半數已出售給其他公司。現在的福特工廠僅剩下一座棚屋，屋頂上植滿了佛甲草——考量到裡頭所有的耗油卡車也正緩緩停產，種那些草也只是脆弱的生態偽裝罷了。福特決定退出北美小型車的銷售市場，轉而專注在 SUV 休旅車和卡車的營銷上——同時，這類車輛被證實是二氧化碳濃度上升的第二大因素；近期的研究報告指出，如果所有駕駛 SUV 的人組成一國的話，該國的碳排放量將排名全球第七。
這驚人的榮枯景象，也反映在廠房大門之外的城市中。底特律的人口曾一度多達 180 萬人，沿著通過該市的高速公路網絡開枝散葉，而這些高速公路的疆域範圍，足以輕鬆涵蓋舊金山、波士頓和曼哈頓。現今，同一地區的人數只剩下原本的三分之一，大量的房屋遭廢棄。正是「汽車」這一項發明，成就了底特律的繁榮——也改變了所有一切，不論是都市規劃、時尚設計，抑或氣候——也為底特律，乃至全世界帶來了難以收拾的殘局。
「汽車史，就是非預期後果的歷史，」策展人布倫丹‧科米爾（Brendan Cormier）說道；為了現正於倫敦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V&A museum）展出的《汽車：加速現代世界運轉》（Cars: Accelerating the Modern World，展期至今年 4 月中），他曾多次巡訪底特律進行研究。這是該館史上 167 年來，首次將觸角延伸至汽車，科米爾稱呼這奇異的漏網之魚為「20 世紀最重要的設計品、沒有之一」。
汽車遲遲沒有登上該博物館舞台，部分原因是它歷來被認定與科學、科技和表面造型更緊密相關，使得它們與聲名顯赫的工藝博物館格格不入。科米爾表示，此次展覽致力於探討更為廣泛的社會和歷史脈絡，充分展示汽車在一切人事物上的驚人影響，從勞工工會的組成到烤吐司機皆然。而底特律，就是見證這一切的最佳場所。
福特汽車與底特律勞工運動
從工廠驅車穿越城鎮，經過一塊塊雜草叢生的空地後，我們來到沃爾特‧P‧路則圖書館（Walter P Reuther Library），一幅 1930 年代的雄偉壁畫陳列在閱覽室裡。畫作以工廠為背景，兩名身材結實的工人，一男一女，緊握著彼此的手站在前方，後頭是汽車工人與眉頭深鎖的管理階層對峙的場景。畫作左上角，還可見一群暴徒般的大塊頭正在橋上毆打一名跪倒在地的人，而另一人則被推下樓梯。
這是發生於 1937 年的「天橋之戰」（The Battle of the Overpass），一場工會領袖和福特管理層之間的衝突，爾後成為勞動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全美汽車工人聯合會（United Automobile Workers，UAW）的領袖沃爾特‧P‧路則也在受毆者之列。他組織了一場「要工會主義，不要福特主義」（Unionism, Not Fordism）的運動，要求更為公平的薪資以及縮短每日工時。
福特公司的黨羽則以哈里‧班尼特（Harry Bennett）為首，彷彿扮演著在森嚴堡壘中豢養獅子的惡棍。新聞攝影師伺機而動，當班尼特對工人拳頭相向時，攝影照片旋即登上隔天新聞頭版，引發大眾對於該公司的強烈反彈。壁畫中也描繪出靜坐罷工的場景，而這場靜坐罷工造成的迴響又更為深遠，促使美國汽車產業全面工會化。UAW 成為其他組織的楷模，也成為北美最大的工會組織。
「UAW 在美國中產階級的發展中扮演了關鍵角色，」科米爾說道，他曾與工會檔案室交涉展品出借事宜，其中包含 1950 和 1960 年代的平面海報。其中一幅海報描繪了機器人將工人推下建築物的畫面，並搭配標語：「對抗自動化的惡果」。同樣的戰役持續至今，來自亞洲的激烈競爭以及全球汽車占有率的逐漸下滑，全美工人面臨工廠倒閉的危機。
這檔展覽亦將揭露：在眼下這個汽車的存亡之秋，我們面臨的挑戰並不如想像般現代。在底特律郊區的通用汽車歷史博物館（General Motors Heritage Center）宛如一個巨大的機庫，停滿了諸多錚亮的古董樣車。我們發現了一款 1950 年代的概念車「火鳥」（Firebird），車子外型宛如裝了輪子的飛彈，駕駛艙則像氣泡般凸出於流線型車體上。而現正於倫敦展出中的這輛「火鳥」，不只是一個提升車速的試驗，更承載了無人駕駛的雛形概念，號稱「電子導航系統能帶車子在自動公路上狂飆，駕駛就放鬆休息」。不難理解這為什麼沒有成功：當時計畫是，在幾百米外的瞭望台上，有人會負責從鳥瞰視角制定最佳路線，並藉由無線電指揮這些未來派汽車。
通用汽車與現代消費主義
沿著一條八線道的高速公路前進，我們抵達通用汽車技術中心（GM Tech Center）。這是埃羅‧沙里寧（Eero Saarinen）在 1960 年代操刀設計的現代主義風格企業園區，以神祕的銀色穹頂宣告完工，至今新興設計仍在那銀色穹頂下進行祕密檢測。「如同凡爾賽宮是設計來讓人在馬車上欣賞，這裡則是設計成要在行進的汽車上遊覽的，」通用汽車的檔案管理員克里斯托‧達蒂尼（Christo Datini）說道，當時我們正坐在他寬敞的雪佛蘭 Suburban 上，繞行著偌大的人工湖畔。拿凡爾賽宮來比擬並不牽強：事實證明，該中心所蘊藏的寶藏，和路易十四的鍍金馬車一樣舉足輕重。
在哈利‧厄爾（Harley Earl）帶領下，通用汽車度過了一段輝煌歲月，檔案館保存了大量該時期的原始設計稿。身為藝術和色彩部門的首任長官，厄爾是公認的現代汽車設計教父。他將車體造型和內裝設計的概念，引入了這個只以工程功能需求為導向的產業當中。
首先，為了讓車身更具雕塑感，他聘請了令人神暈目眩的迷彩藝術家，這些藝術家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為船隻上色。接著，受到戰鬥機的啟發，他開發出尾翼和突出式鉻合金保險桿等純屬美學的特徵。他還引進了「年度車型更新」的策略，該公司則喜歡稱之為「動態廢棄」。這是一種利用設計來鼓勵駕駛人頻繁升級汽車的方式——很快地，世上幾乎所有其它商品也都採用此一策略。
在現代消費者的誕生上，厄爾占據相當重要的位置。他與他麾下的「設計少女」（Damsels of Design）合照，這是另一種行銷策略，強調其（小型）女性設計團隊的職責，作為吸引女性顧客的一種手段。正如他於 1958 年發表的新聞稿所稱：「她們技藝精湛的雙手，幫助塑造了我們未來的汽車，堪稱美國女性的傑出代表。而如今，每四台汽車中，就有三台車的最終購買權掌握在這些女性手上。」但沒有被廣為宣傳的是，實際上，她們的職權僅限座椅和面料。
或許少女們被當作是大打情感牌的宣傳工具，但展覽的其他部分則會顯示出，汽車如何成為一種賦權手段；例如，凱‧佩特（Kay Petre）和吉兒‧史考特‧托馬斯（Jill Scott Thomas）這樣的賽車手，成了婦女參政運動的有力象徵。此外，藉由極度客製化的低底盤汽車、加大馬力的肌肉車，展覽也探索汽車次文化。而在未來，環保上路的概念，以及私家車終將迎接的消亡，人們會終於看清這個產業自 1960 年代以來的種種荒唐態度。1962 年，謙卑石油公司（Humble Oil Company）推出一則令人咋舌的廣告，自豪地宣稱：「謙卑公司每日所產生的能量，足以融化 700 萬噸冰川！」
你幾乎可以這麼說：如今，博物館才是汽車該待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