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舞集《霞》,和舞者的 Spark

他們的身體變成一粒粒小塵埃,在雲層之上持續騰空、翻動,時而匯聚成塊,時而倏然分開,也有人始終獨自旋動⋯⋯音樂如陽光斜射而來,濺滿全身,散射於雲,發亮暈開成霞。

疫情期間,雲門舞集推出新作《霞》,藝術總監與編舞者鄭宗龍將人心比擬為白雲,當光線照射到高空塵埃反照於雲上,霞的虛渺層次,如同人內心多層的形色樣態。

孤獨是⋯⋯

我一直以為,成為雲門舞集的舞者,都是背著天賦已在夢想高處跳舞之人,他們都是那些在皮克斯電影《靈魂急轉彎》中,明確地在火光(spark)標章上顯現「跳舞」的靈魂。這些靈魂竄入一副副好使的身軀,此生就是用來驗證火光。

但似乎並非如此。舞者們也都是凡人,和你我一樣,在沒有光照耀之時,偶爾會覺得自己是隨時能夠消失的一顆小粉塵。

2021年夏季因為新冠病毒肆虐,台灣展開為期兩個多月的三級警戒。大多企業 WFH ,視訊、睡衣、起床即打卡,舞者也不例外。雲門舞集的舞者透過視訊在家上舞蹈技巧課,並醞釀新作《霞》。身體工作者如何在扁平的視窗中拋丟動能?踏步的震動、身軀的顫抖,都在訊號中淡了一階。與其在模糊中奮力把持群體性,編舞家鄭宗龍轉向運用視訊工作的私密性,敲進舞者的內心,在無人觀看的線上排練場中一對一說話。

飛奔不盡的排練場,變成手腳用力過猛就會撞到衣櫃的租屋處。舞者和你我一樣,初次誠實面對獨處,和那模模糊糊終於現身的孤獨。但孤獨卻非一種單一情緒的結論,獨,更像是往內在探望多重分身的門,終有機會你鼓起勇氣一敲,形形色色的自己奔門而出。

此時雲門舞集有25位舞者,《霞》將12、13位舞者分為兩組,編排成結構相同,但內容截然不同的兩種版本(註1)。以日本音樂家清水靖晃演奏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薩克斯風版選粹為骨架,周東彥與魏閤廷的影像與動畫鋪成一張巨大畫紙,舞者盡情地在此時此地釋放自我。

舞者陳珮珮。投影動畫中的畫筆筆觸,由雲門舞者與影像設計團隊合作呈現。( 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什麼是自我

「在疫情期間,我害怕自己做的事情不夠有意義,我意識到自己很焦慮。」(註2) 小時候因為父母工作繁忙,寄人籬下的童年使舞者黃羽伶有敏感的觸角。回想起自己喜歡跳舞的原因,年小的她發現只要在父母面前跟著音樂搖擺他們就會開心——「他們開心,我就開心。」在被愛的那一刻她選擇了舞蹈。

而在《霞》的編創期,當鄭宗龍問舞者:你是誰?你想要做什麼?黃羽伶很茫然,「我太習慣隱藏、假裝,要說出來、跳出來,真的太難了。很多時候我什麼都抓不到。」她知道問題又回到了「選擇」上面。「我,是由好多種不同面向的我所組成,答案只在於,自己想要拿什麼樣的『我』來面對這個當下。」

《霞》開場不久,黃羽伶和舞者黃柏凱有一段燦爛的雙人舞。他們先是抓著裙襬試探對方,受彼此吸引般地開始玩耍,如小孩遊戲一起伸腳、踩踏、奔跑,伸出彼此的細手拉扯,兩個人的空間向度變成一體,接著環抱後更集中力量旋轉。黃羽伶變成一道自由的流體,在黃柏凱身上翻騰,像風吹起樹葉的遊樂場。似乎那一刻,他們從內心有千頭萬緒的人,變成抽象的線條、無形的音樂⋯⋯我好像很少看到,舞者在舞台上笑著跳舞。

舞團在前中段也祭出一段讓觀者屏氣凝神的群舞,舞者黃詠淮以驚人的身體能力,搭配舞者群的耐力與花了千萬分秒打磨而成的默契,完成了一段如在尋找遠方微光的登高之途。黃詠淮踏過舞者肉身組成的梯,像在登山,他無視高度與肌肉為了平衡的顫抖,在數不清的山勢變化中朝高處追尋,眼裡始終有光。

下一段,在舞者邵倖紋的獨舞下,時空再次置換。她獨自站在偌大的舞台上,全場凝視她與她給予自己的挑戰。「我給了自己手要一直黏在一起的原則。」於是她發勁、轉動、位移,始終有一種把自我凝滯成一顆小塵的安寧姿態。慢慢地把自己推進至下舞台,接近第一排觀眾邊緣——我看見第一排觀眾戴著口罩的臉映上微光,虔誠地仰頭觀望,凝神地幾乎要跟上邵倖紋的呼吸節奏。「無法用文字、語言訴說的感受,就是『霞』吧!很個人、內在,又跟身邊的人有著很深的連結。」當她一個人跳舞,觀眾也在用眼神呼吸共舞。

全舞作打散樂曲推進,分為十二小節,有群舞、雙人舞以及獨舞,每一篇章都各自獨立又有所關聯。舞者先自個體,再與其他舞者成為群體,每一段落是個體,再與其他段落組成《霞》。更有趣的是,我所觀看的場次只是全體雲門舞者的一半,還有另一半舞者的《霞》在另一個時空上演。這不真的很像「自我」嗎?

雲門舞者群。( 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只能理解部分,再藉此探問未知,多一點理解的同時,未知也繼續擴展。自我和外在世界的聯繫,一進一退。看似是獨,但其實在疊加的群裡;看似在找問題,但其實身在答案裡。《靈魂急轉彎》中角色說了一個故事:小魚問大魚,海洋在哪裡?大魚笑說,這裡就是海洋。小魚以為,那只不過是水。

爆發力十足的舞者陳慕涵,抱起音箱狂奔,飛促地腳步響得使人升起慾望,想知道她環抱之物究竟如何可貴。於是有這麼一段,眾舞者肉身貼近欲求音箱,陳慕涵守著,也踩上音箱,頗有宣示佔有或征服意味。聲音像是「自我」的翻譯員,透過氣流震動聲帶,語言透明無色的從口中流出,「我」試圖從這裡展開。

但有別於鄭宗龍前作《十三聲》與《定光》,《霞》中舞者們始終沒有發出聲響。會不會,真正的自我總是超越語言的管轄範圍,落入無聲。

發出聲音

鄭宗龍在舞蹈的音樂選擇上從來都讓人驚喜,廟口街頭出生的他對聲音敏感,聲音在他的舞作中宛若招魂法器,觀眾在視覺的滿足上疊加聽覺的誘惑,紛紛從冰冷的劇院裡靈啟而顫——艋舺街頭攤販喊叫、儀式唱咒的《十三聲》;Sigur Rós 如冰晶清脆,如大地迴響的儀式性嗓音,迷幻地在《毛月亮》誘發顫動情緒;音樂家張弦聆聽每一位舞者聲線特質寫下人聲樂曲,在《定光》舞者化身自然之口,啁啾與吟唱生命的純粹。

《霞》開場時有一段生活雜訊流出,像是隔著牆鄰居的睡前細語,街上人群的聲線融化成泥,一輛機車竄過——這些是音場設計馬塞洛・阿內茲(Marcelo ANEZ)請舞者於日常生活採集的環境音。外在他者的聲音體現了人的處境,每日的聆聽無形影響人的形塑,但內心的真實自我,還在深潭之中。

以薩克斯風低音開場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從弦樂轉為管樂,更具像了呼出一口氣的無形流動,讓整座舞台無需煙機,高空水霧自然在吹奏中散開。清水靖晃選擇在地下採石場、礦坑、倉庫,及義大利宮殿等場所進行錄音,低音在此些空間中反射,綿延迴盪。再將場景移至劇院,透過音場設計馬塞洛・阿內茲敏銳地配置聲音層次,它們奔至耳際的時間距離都被精巧算計。

雲門舞者群與從天而降、搖擺的音箱互動,形成獨特音場效果。( 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聲音來回幽轉的反射,再次呼應霞的自然形成。沒有人看過高空中的小塵埃如何被光線照到,白雲如何被潑灑顏色,也沒有人看過聲音在空間中漫開碰撞——但在舞作結束之時,我們千真萬確地都看見了「霞」。

舞作尾聲,是黃柏凱的獨舞。上舞台深處打開一盞如日的燈,煙機大放雲霧。日光已出,全體舞者趨光奔至,倏然消失於無形,剩下黃柏凱捧著一顆躁動激烈的心,像初來乍到的生命那般激動不止地狂舞,全場幾千雙觀眾的眼睛裡的靈魂都被勾去,跟著他的旋動,被光捧起擁住⋯⋯「我想繼續跳舞,直到自己能擁抱他人。」舞者在節目單裡寫道。

舞者黃柏凱於煙霧與聚光中獨舞。( 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Spark is not your purpose.」電影尾聲終於揭露,原來所謂「火光」並不是生命的目標,那火光是讓你感覺:啊,我活著——的那一刻。舞者的追尋如此,舞作如此,生命如此。

註1:筆者觀賞場次為2022年4月16日晚場。

註2:文中引用雲門舞集 Podcast 《站上舞台之前》,舞者黃羽伶、邵倖紋於節目中分享之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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