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國恨家仇中的么弟

卡達憑藉石油收入躍上國際舞台,卻也必須面對其行動所招致的鄰國反彈。沙烏地阿拉伯和阿聯酋將卡達視為惱人的干擾,不僅沉醉於暴富,還在區域製造混亂


杜哈・卡達——對卡達的埃米爾(註1)來說,沒有什麼錢買不到的東西。

少年時他夢想成為阿拉伯世界的鮑里斯・貝克(Boris Becker),於是他父母便把這名德國網球明星請到卡達給兒子上課;作為一名畢生運動狂熱分子,他買下了法國足球隊巴黎聖日耳曼俱樂部,並在 2017 年花了 2 億 6,300 萬美元買了一名巴西前鋒,創下史上最高轉會金額。

他為卡達爭取到 2022 年世界杯足球賽主辦權,預計將支出 2,000 億美元。過去卡達國足從未取得這項賽事的參賽資格。

現在,這名 37 歲的埃米爾——塔米姆・本・哈邁德・阿勒薩尼(Tamim bin Hamad al-Thani)——遇到了光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

自從 2017 年 6 月起,小小的卡達就成了鄰近大國海空制裁的對象,其中又以最大的沙烏地阿拉伯和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以下簡稱阿聯酋)為首。一夕之間,開往卡達的飛機和貨輪被迫轉向;外交關係中斷;而卡達唯一的陸路邊境——與沙烏地阿拉伯間綿延 64 公里的沙漠——也猛然關閉。

就連動物也無法倖免。大約有 1 萬 2,000 隻卡達駱駝遭到驅逐,牠們原先平和地在沙烏地國土上漫遊吃草,因驅逐行動在邊境造成擠踏。

卡達的敵人指控卡達資助恐怖主義,並聲稱卡達和伊朗合作窩藏流亡的異議人士,同時他們也憎恨卡達別具影響力的衛星網絡半島電視台。此外,儘管他們鮮少公開表態,這些反對者似乎打算把卡達的年輕領導人塔米姆趕下王位。

塔米姆否認指控,並將這種憎恨總結為單純的嫉妒。

「他們不喜歡我們自行其是,」2017 年 9 月他在紐約接受訪問時表示。「他們覺得這是項威脅。」

如今我們知道,針對卡達的抵制是沙烏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沙爾曼(Mohammed bin Salman)雷厲風行的第一步,他的一系列活動震驚中東。他亟欲重建沉屙的祖國,並阻止宿敵伊朗區域擴張。這名年輕而強勢的沙烏地王儲將數百名敵人軟禁在利雅德的五星級酒店;重裝上演了一場迫使黎巴嫩總理下台、借刀傷害伊朗卻功敗垂成的劇碼,並投下更多武力參與葉門的毀滅戰役。

沙烏地王子形塑了川普政府對中東的態度,他的別有用心有可能造成深遠的影響:推高能源價格、推翻以巴兩國為和平做出的努力,並增加沙烏地與伊朗的開戰機會。

卡達的紛爭也許是這項行動中最難理解的部分,但也是別具惡意的一環。

2017 年 9 月,過去往往令人昏沉欲睡的阿拉伯聯盟會議於開羅召開,沙烏地和卡達的外交人員以「瘋狗」等尖銳辭令對罵、激昂指控對方背信,甚至包括虐待駱駝。「我在說話時,你就閉嘴!」卡達的外交部長沙坦・本・薩德・阿勒穆瑞希(Sultan bin Saad al-Muraikhi)大喊。

「不要,你才是那個該閉嘴的人!」沙烏地外交部長回罵。

這些極為個人化的怨懟無疑帶有家族仇恨的氣息。卡達、沙烏地和阿聯酋系出同一支遊牧部落,共享同一種信仰,吃著同樣的食物。所以他們之間的紛爭往往有表親齟齬的色彩,只是多了數十億美元和美國戰鬥機為籌碼。

這項危機在 2018 年 1 月中升溫,阿聯酋指控卡達的戰鬥機干擾阿聯酋兩架飛越波灣的客機。卡達否認,並以阿聯酋戰鬥機兩度入侵卡達領空的指控回擊。

「人們想要的是石油。」

其實,波灣國家過去對卡達毫不在意,真的費心討厭卡達其實還算是件新鮮事。

20 世紀的大半時候,卡達都只是波灣地區的一塊荒蕪之地,一度潛伏著海盜。人民生活在絕望的貧窮中,普遍在夏季時潛水尋找珍珠、在冬季時放牧駱駝。數十年來,他們遠遠落後處於石油盛產中心地帶的沙烏地鄰居。統治階級的薩尼家族因惡性內鬥和週期性的政變而分裂。

1971 年,卡達發現了天然氣。

當時他們發掘全球蘊藏最豐的天然氣田,心情卻大失所望。「人們想要的是石油。」前任能源部長阿布杜拉.賓哈瑪德.艾阿提雅(Abdullah bin Hamad al-Attiyah)説。但到了 1990 年代,新的技術能液化天然氣,並輸出到運油船上。

當時的埃米爾——塔米姆的父親——哈邁德・本・哈利法・阿勒薩尼(Hamad bin Khalifa al-Thani)進行了一場豪賭。他不顧反對聲浪,在能源巨頭埃克森美孚(Exxon Mobil)的幫助下,注資 200 億美元在卡達北海岸的拉斯拉凡港興建液化廠。該公司當時的高層包括瑞克斯・提勒森(Rex Tillerson),提勒森現在則是美國國務卿。

這筆賭注獲得了巨額的回報。天然氣價格大漲,2010 年時卡達占據了全球 30% 的天然氣市場。

從此之後,卡達的 30 萬公民一夕暴富,12 萬 5,000 美元的人均所得世界首屈一指,是美國或沙烏地阿拉伯的兩倍有餘。卡達以免費的土地、高薪和美國大學優待自己的國民。閃閃發光的超級跑車和豪華轎車在杜哈的棕櫚樹海濱大道上奔馳,貧困的卡達人幾不可見。

劇變對薩尼家族來說同樣激烈。過去蹲踞在荒涼沙丘和鹽灘上的半島領主,搖身一變成了在國際舞台上昂首闊步的精英人士。他們不僅是在《浮華世界》和《時尚》雜誌上的時尚名流,也是為塞尚或高更作品一擲千金的藝術鉅子;而他們創建的半島電視台,更成了為 2011 年阿拉伯之春煽風點火的電視網絡先鋒。

卡達半島電視台的英文工作室。(Tomas Munita / The New York Times)

2017 年 6 月,卡達的國家代表色點亮了紐約帝國大廈,象徵著他們的持股,以及卡達的勃勃野心。

卡達的招搖引來了鄰國深深的不滿。在力爭國際影響力時,薩尼家族採取了雙管齊下、有時甚至相互矛盾的政策——他們頌揚和平、教育和女權等美德,同時又向敘利亞的伊斯蘭極端分子提供資金,並安置美國在中東最大的軍事基地。

對沙烏地阿拉伯、阿聯酋,以及後來加入抵制的巴林和埃及來說,沉醉於自身財富的卡達是惱人的干擾,必須大卸八塊。

在這場紛爭核心,是三名相互鬥爭而任性的皇族。

沙烏地阿拉伯的穆罕默德・本・沙爾曼現年 32 歲,這位王儲正主導一系列針對陳腐母國的建設和翻新,其中包括一些異想天開的提案,例如斥資 5,000 億美元在紅海打造一座由機器人運作的城市。現年 56 歲的阿聯酋鷹派儲君穆罕默德・本・扎耶德・阿勒納哈揚(Mohammed bin Zayed al-Nahyan)是他堅定的盟友,前者打造了一支禁軍,並和他的沙烏地盟友對伊朗同仇敵愾。

兩者都敵視卡達的埃米爾塔米姆。塔米姆高大而精熟於外交的儀態,使他在許多方面都堪稱典型的波灣領導人。像他父親一樣,塔米爾畢業於英國桑德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他有三位妻子和十個孩子,在杜哈——那座饒富未來感、充滿玻璃帷幕大樓和蜿蜒高速公路的城市——擁有多座豪華宮殿。

塔米姆於 2013 年掌權,時年 33 歲的他與老人當權的沙烏地阿拉伯形成鮮明對比,該國的統治者緊擁王座直到終老。塔米姆輕率的態度與僵固的政治傳統相左,鄰國們將其視為危險的無頭蒼蠅。

這場圍繞著三位領導人的巴洛克式家仇,宛如一齣活生生的古波灣權力劇碼,內容包括網路間諜、政宣齊發、宮廷詭計和奮力一搏的大漠獵殺。由穿著飄逸白袍的富裕男子主演,而由於那些長袍又稱索布(thobes),這齣劇現在又名「索布的遊戲」(Game of Thobes)。但在此之外,這也是一次可貴的時機,讓人得以估量這座耀眼的波灣城國到底有多少分量。

這些國家基本上躲過了 2011 年阿拉伯之春的動盪,而如今他們發現自己正朝著不確定的新經濟和政治秩序飛馳。卡達身處在這場動蕩的核心,這名輕量級選手多年來一直越級參賽,而現在他正被推入殊死戰。

有限度的開放

在杜哈市中心,埃米爾每週在恢宏的皇宮召開兩次會議,而在宮殿後方,一座侃侃直陳醜惡故事的新博物館悄然出現。

在一系列光鮮亮麗的展覽中,賓佳姆博物館(Bin Jelmood House)也觸探了卡達可恥的奴隸史,該制度直到 1952 年才廢除。展出的回顧影片重現了來自尚吉巴的非洲奴隸運到卡達,潛水挖珍珠的苦難。一直到 20 世紀中葉,珍珠都是卡達的經濟命脈。表單中呈現了奴隸貿易的無情計算公式:1926 年一名潛水奴隸的價格是1,200 盧比(約 550 美元);1909 年一名廚師奴隸的價格是 1,500 盧比。

賓佳姆博物館公開處理過往罪孽的意願,反映了薩尼家族治理卡達的方針——比沙烏地阿拉伯的陰鬱和守舊來得開明,但比阿聯酋放任的杜拜來得嚴苛。

當沙烏地女性在 2017 年 6 月終於獲得駕駛權時,卡達的女性早已開了數十年的車。卡達不僅有電影院和酒吧,甚至還有女性競技賽馬。卡達的基督徒也能公開朝拜。儘管卡達和沙烏地阿拉伯同樣信奉極為保守的瓦哈比教派,卡達並沒有公開斬首或其他公然違反現代道德觀感的活動。

塔米姆頌揚祖國的民主價值。最近他預言道,再過五十年半島電視台將「全盤改變中東地區對言論自由的看法」。從許多方面而言,這項宣稱已然實現。

杜哈的獵鷹市場裡展示了一幅塔米姆的肖像。(Tomas Munita / The New York Times)

但卡達的開放也僅止於此。

2012 年,一名卡達詩人因侮辱皇室成員而遭終身監禁(塔米姆於 2016 年赦免之)。半島電視台的阿拉伯頻道以極其嚴苛的標準處理其他阿拉伯領袖,卻對卡達的皇室格外呵護。自 2016 年起,卡達官方就封鎖了杜哈新聞,該新聞入口網提供批判性報導。2015 年,卡達政府以不忠為由褫奪了 5,000 名傳統部落民的卡達公民身分。

除此之外,儘管外籍移工在卡達 300 萬居民中佔了 90%,卻只享有部分權益,而卡達世界盃足球賽則因一連串侵害移工人權報導蒙上了陰影。2017 年 10 月新頒布的一項法案使移工的處境每況愈下。

(Tomas Munita/The New York Times)

就連奴隸博物館都並非如表面那麼亮麗。為了避免因歷史的敏感細節而觸怒卡達人,該館於 2015 年的開幕並未依循慣例邀集皇室出席。

因此,鮮有卡達人聽過奴隸博物館,博物館也往往門可羅雀。

昂首闊步的皇室

超過一個世紀以來,卡達的統治者都因皇親國戚問題而惴惴不安。

塔米姆的祖父於 1972 年推翻表親上位成為埃米爾,直到 1995 年被親生兒子哈馬德趕下王位為止。這位被驅逐的埃米爾在瑞士度假時得知自己的命運,譴責其子是「無知的男人」,並以流亡退位收場。

天然氣帶來的鉅款在 2000 年前後汩汩而出,緩解了薩尼家族的緊繃關係,並展開了一條胸懷大志與改革意識的皇族之路。

穆札・賓特・納賽爾・米斯奈德(Mozah bint Nasser Al-Missned)是塔米姆的母親,現年 58 歲的她是阿拉伯世界最知名的人物之一,青春永駐的她穿著亮麗的華袍,提倡教育並關注社會議題。人稱謝赫(註2)・穆札的她舉手投足宛若西方世界的第一夫人,在聯合國論壇上發言、穿著卡其色的衣褲和垂墜的頭巾走訪難民營。

她透過一間數十億美元的基金會施展權力。她創建了一支交響樂隊,網羅來自 30 個國家的音樂家;斥資 80 億打造了一間研究醫院;還引進了數間美國大學的卡達分校,包括:喬治城大學、西北大學、卡內基美隆和德州農工大學。

塔米姆的妹妹馬婭莎(Mayassa)是卡達的文化女帝。這名巨擘在 30 歲時就以每年 10 億美元的預算收購藝術品(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每年預算約 3,000 萬美元)。2008 年,她力邀退休建築師貝聿銘出山,打造了廣受好評的杜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接著搜羅了高更、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和達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的大多數作品。她在 2011 年以大約 2 億 5,000 萬美元買下塞尚的《玩紙牌的人》(畫中描繪了有違伊斯蘭精神的飲酒和賭博景象),使該畫成為當時最昂貴的畫作。

在歐洲,卡達皇室以大手筆收購華廈成癮和貴氣聲望出名。2008 年金融危機後,卡達皇室買下了希臘小島、法國城堡和諸多倫敦標誌性地產,包括哈洛德百貨公司、希斯洛機場和西歐最高建築碎片大廈的股份。使得英國媒體陷入週期性地焦慮,以頭條報導卡達「擁有的倫敦比女王還多。」

英國官方表示這很大程度上屬實,但伊麗莎白二世女王不以為意:她曾多次在哈馬德・本・阿卜杜拉・阿勒薩那(Hmad bin Abdullah al-Thani)位於公園巷(Park Lane)市價 4 億美元的豪宅用餐。溫文儒雅的阿勒薩那 30 來歲,是埃米爾的表親,據說他旗下員工的制服宛如出自電視連續劇《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

在中東,卡達的統治階級透過財富部署,在巨大的鄰國間鞏固自身的獨立性。

數十年來,國土面積比卡達大 186 倍的沙烏地阿拉伯一直把卡達視為假想藩屬國。 1940 年代,沙烏地的統治階級削了一筆卡達當時僅有的少量石油收入,而後又蠶食了卡達的領土,並主導了卡達的外交與國防政策。

塔米姆的父親哈邁德指控沙烏地試圖在 1996 年一場未遂政變中拖他下台——而這苦澀的序章,點燃了之後數十年兩國對立的文火。

卡達決定為自己而戰,他們先是充當中東和事佬,將杜哈形塑為「波灣的日內瓦」,來自蘇丹、索馬利亞和黎巴嫩的戰事主角都能在杜哈的五星級酒店和解。卡達也擁抱美國,自 2003 年伊拉克戰爭時便建立了大型美國空軍基地。半島電視台也為卡達贏得了廣大影響力,幾乎所有阿拉伯政府都曾被該電視台挑釁的風格激怒。

卡達接待巴勒斯坦的武裝組織哈瑪斯領袖,以色列官方因此稱杜哈為「恐怖分子的地中海俱樂部」。

但真正讓卡達眾叛親離的是 2011 年的阿拉伯之春。當中東各地的草根運動崛起反抗統治階級,政治伊斯蘭主義(註3)(如埃及的穆斯林兄弟會)的興起讓沙烏地和阿聯酋倍感威脅,擔心這波運動會在自己的國家掀起動亂。

卡達支持伊斯蘭主義。

「我們和人民站在一起,」2017 年 10 月塔米姆在節目《60 分鐘》裡說道。「他們和政權站在一起。我覺得我們站在了正確的一方。」

這名埃米爾負擔得起大膽的代價。卡達不僅極其富有,而且綿延的美國空軍基地就在皇宮外幾英里的地方,卡達國內也沒有值得一提的反對勢力。

「他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覺得他們只要夠有錢就能解決問題,」《卡達與阿拉伯之春》的作者克里斯丁・寇特斯・歐瑞奇森(Kristian Coates Ulrichsen)說。「他們的自信處於前所未有地高峰。」

但在利雅德和阿布達比,挫敗感正在醞釀。

(Tomas Munita/The New York Times)
(Tomas Munita/The New York Times)

一對王子

沙烏地阿拉伯的儲君穆罕默德・本・沙爾曼和阿聯酋王儲穆罕默德・本・扎耶德的聯盟藉由鷹狩而鞏固交情。獵鷹活動備受波灣皇室喜愛,往往需要出動嚴密隨扈和龐大支出,一頭獵鷹可能要價 25 萬美元。

2016 年 2 月,繼夏日造訪法國和威爾斯的射擊遠征行之後,兩位王子到沙烏地阿拉伯的東部沙漠進行荒野打獵之旅,異常活躍的 32 歲沙烏地王儲和與他立場相近的阿聯酋王子,透過這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維繫關係。如同他們都認為各自的祖國應該放眼現代化,兩位王子也都對莎翁的戲劇情有獨鍾。

2017 年 6 月,在穆罕默德・本・沙爾曼將其對手趕下王位後,皇家攝影師拍攝了一段影片,影像中王子親吻著對手的手與膝蓋以示尊敬。數小時後,該名男子就被軟禁在他的宮殿。

兩人的軍事聯盟遭到越界的指控。在葉門,他們對伊朗盟友、胡塞武裝組織(Houthi)發動毀滅性空戰,卻了無成效,反而面臨犯下戰爭罪和引發飢荒的指控。

「他們就像一對雙胞胎,在非常時刻採取非常行動。」倫敦國王學院的波灣專家大衛・羅伯特(David B. Roberts)說。

兩位王儲也因亟欲使塔米姆安分而結盟。

直到近期,波灣皇室之間的鬥爭躍上國際,展開了最昂貴而引人注目的偉業競賽。阿聯酋的杜拜擁有全世界最高的大樓,而卡達則獲得 2022 年世界盃足球賽的舉辦權,以及多所美國院校。

在藝術界,沙烏地皇室於 2017 年 11 月以 4 億 5,000 萬買下李奧納多・達文西的《救世主》,超越了卡達購買塞尚作品所創下的紀錄。據報導,達文西的這幅作品是獻給王儲的,並將會展示在近期以羅浮宮分館名義開幕的阿布達比博物館。

他們透過各自的媒體砲轟對方。半島電視台放任沙烏地異議分子上節目暢所欲言,而沙烏地、阿聯酋和埃及的新聞台則把謝赫・穆札描繪成俗艷的人物,並用貶抑女性的言詞羞辱她。在這些媒體眼中,穆札藉由操縱軟弱的男人爭權奪利。

政治是這些對立的核心。卡達在阿拉伯之春的博弈中賭輸的事實並未緩解情勢:綜觀中東,由杜哈資助的伊斯蘭主義勢力節節敗退。儘管如此,卡達的鄰居仍然以近乎病態的懷疑眼光檢視卡達。

這股不信任在 2014 年公然爆發,沙烏地阿拉伯和阿聯酋召回他們駐杜哈的大使,這場外交危機在九個月後解除,塔米姆最後保證他將解決他們的顧慮。

2017 年,這股角力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捲土重來。

戰爭的起源

開啟這場波灣最大對抗的危機始於一系列隨機且看似無關的事件。而在2017年的復古風潮中,假新聞和甫上任的美國總統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也加入戰局。

2017 年 3 月,阿拉・阿西迪克(Alaa Alsiddiq)的遭遇引發的一場紛爭,這名阿聯酋的異議分子自 2013 年起定居杜哈,她在半島電視台的網站上發表了一篇關於波灣國家女權的文章,隨後阿聯酋便取消了她的護照,並重申塔米姆應該將她遣送回阿聯酋。

(Tomas Munita/The New York Times)

這名埃米爾拒絕了,並向一位西方大使表示他擔心阿西迪克會遭折磨或殺害。

第二個案例則是關於一筆巨額贖金。2017 年 4 月,一架卡達的私人飛機載著 3,000 萬美元降落伊朗,交換一組 26 人的卡達獵鷹團,其中包括 9 名皇室成員,綁架者是親伊朗的民兵組織。儘管最終受益者仍未揭曉,但塔米姆的批評者表示,此事證明了他對極端分子的恣意放縱。

美國的新總統則為此事添增了話題。

沙烏地阿拉伯是川普總統外交之旅的第一站,然而早在他於 2017 年 5 月抵達之前,川普就已然妥妥地站在沙烏地一方。數個月來,沙烏地和阿聯酋的領導層與總統女婿傑瑞德・庫許納(Jared Kushner)過從甚密。

(Stephen Crowley/The New York Times)

一名國務院的高級官員透露,庫許納作為一名外交政策的新手,吸收了兩位王儲的區域觀點,其中也包括了他們對卡達的恨意。雙方關係非常緊密。

在利雅德,川普在透過將手和 81 歲的國王沙爾曼一同放在光球上象徵彼此勃發的關係,這個原本應該象徵鞏固的畫面,卻讓他們看起來彷彿電影中的惡徒,並在網路上掀起一場嘲諷風潮。

川普也與塔米姆會面,後者認為那場會晤進行得很順利。但兩天後,意外的新聞將這名埃米爾從睡夢中驚醒:某人入侵了卡達的官方新聞局,在網站上發表伊朗是「強權」、讚美哈瑪斯,以及臆測川普將不久於位的報導。

這些報導純屬虛構,但卡達的鄰居以真格待之。幾分鐘內,阿聯酋和沙烏地的電視台名嘴便指控卡達背信棄義並發表激烈譴責。塔米姆瘋狂打給總理,要求將文章撤下。

塔米姆以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放鬆下來觀看美國職籃的金州勇士大戰聖安東尼奧馬刺。但事實上,他的麻煩才正要開始。

在接下來的幾週,阿聯酋和沙烏地的新聞對卡達狂轟濫炸,指控卡達威脅波灣穩定。多名華盛頓的保守派智庫成員和他們一搭一唱。2017 年 6 月 5 日,四個國家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封殺卡達。

川普迫不及待想邀功。

「我最近拜訪中東時,我強調再也不應該資助極端主義,」他在隔天的推文中寫道。「各國領袖們都指向卡達——你們看看!」

一名美國官員向《紐約時報》透露,美國的情報員認定這起假新聞事件是由阿聯酋所策劃,該國自 2016 年起便試圖抵制卡達。

美國官員引用情報人員的話語,「煙硝味引導我們到阿布達比」穆罕默德・本・沙爾曼王子的座位上。「毫無疑問。」除此之外,這名官員也表示沙烏地王儲穆罕默德・本・沙爾曼事先知曉這項詭計,並且首肯這項計畫。

阿聯酋駐華盛頓大使尤瑟夫・阿勒奧泰巴(Yousef al-Otaiba)說,他的國家「絕對否認」涉入駭客事件。而沙烏地政府則並未表態回應。

抵制行動

2017 年 8 月的一個下午,我驅車前往距杜哈市區 20 分鐘、位於沙漠之中的水上樂園(Aqua Park),看看卡達在抵制行動後的狀況。日正當中,氣溫高達攝氏 49 度,儘管並不鼓勵比基尼,穿著泳裝的男男女女仍在園區內自在地共處,孩子們尖叫著溜下園區裡最大的水滑梯。美軍戰機從頭頂呼嘯而過,前往伊拉克和敘利亞的戰場。

(Tomas Munita/The New York Times)

水上樂園距離烏岱德空軍基地僅僅數百碼,從園區內甚至可以看到飛機跑道閃爍的光芒。有 1 萬名美軍於烏岱德基地服役,是卡達過去十年來最珍貴的戰略籌碼,是卡達能違抗其鄰里的主要原因。現在,阿聯酋對美國施壓要求關閉。

(Tomas Munita/The New York Times)

這座水上樂園也是一間典型的卡達公司:沒有卡達員工。園區經理默罕默德・佛德斯・拉傑(Mohammed Firdous Raj)是馬來西亞人、救生員是肯亞人,其他員工則是黎巴嫩和埃及人。在抵制行動之前,這裡有四分之一的生意來自沙烏地的遊客,他們只須開 25 分鐘的車跨越邊境。

「我們希望他們回來,」拉傑提到沙烏地時說道。但同時,前卡達政府要員、樂園所有者允許拉傑削價競爭,所以總營收大致不變。「沙烏地的舉動讓我們很惋惜,但無論如何,我們會找出對策。」

這場抵制的確有對卡達造成一些不便。由於唯一的陸路邊境關閉、船艦遭阻擋通過阿聯酋港,以及飛機禁止飛越鄰國領空,卡達的進口萎縮。而 2017 年的股票交易也降低了五分之一。外籍移工無法在週末時前往杜拜狂歡,抱怨著被封殺的杜哈讓人產生幽閉恐懼。旅行禁令也使家庭被迫分離,數百年來這些家庭的親友頻繁往返國境。

卡達境內因沙烏地阿拉伯抵制而關閉的邊境公路空蕩。(Tomas Munita / The New York Times)
卡達新建的哈瑪德(Hamad)港口。(Tomas Munita / The New York Times)

但對大多數人來說,杜哈的日常生活大抵不變。昂貴的酒在五星級飯店四溢、新的捷運系統也持續進行,施工中的還有以圓盤交錯建構而成的國家美術館,這座嶄新的建築預計將成為杜哈最新的建築奇觀。

週末時,卡達青年前往沙丘飆風(dune bashing)——駕著外觀酷炫的四輪傳動車高速飆過連綿的沙丘,有時甚至會造成車輛翻覆。卡達的中央銀行表示,他們有 3,400 億的戰爭基金協助國家渡過危機。

抵制行動在某些部分引發反彈。貿易限制迫使卡達與伊朗加深經濟關係,而塔米姆更已成為個人熱烈崇拜的對象。這位埃米爾的身影裝飾在摩天大樓上的告示版上,以其強硬的領導風範備受愛戴。「他是哲學家皇帝的化身。」支持塔米姆的民謠歌手達娜・阿爾法丹(Dana al-Fardan)說道。

在不得不然的狀況下,卡達的官員們著手發展新的貿易和運輸連結。為了彌補失去的沙烏地牛奶,他們在沙漠中從頭開始創建了酪農業。2017 年 7 月的某天,杜哈機場的匝道上出現了超現實的畫面:德國牛以緩慢的步伐走下卡達航空。這只是第一批而已,卡達從歐洲、澳洲和加州運來約 4,000 頭乳牛。

刺耳的民族主義取代了國家之間「兄弟」情誼的舊論。卡達的朝聖者聲稱,他們前往位於沙烏地阿拉伯的聖地麥加時遭遇攔阻。在巴林、沙烏地阿拉伯和阿聯酋,同情卡達是刑事犯罪。

任何寄望川普政府能終止這場危機的期待都在其混亂的政策下幻滅。數十年來,提勒森在卡達擔任能源公司官員,他努力調解中東糾紛,卻一再受到川普打擊。川普在華盛頓的一場募捐中嘲笑卡達的國名發音。

雖然川普自此停止攻擊卡達,以調停人自居,但其手下的一些高級顧問則繼續參戰。布萊巴特(Breitbart)新聞網直到最近才脫離史蒂芬・班農(Stephen Bannon)之手,曾經是川普意識形態火砲的班農最近發表了數十篇文章,斥卡達為流氓同盟。

卡達是否包庇恐怖主義?美國官員表示,其中一些指控是障眼法。在歐巴馬政府的敦促下,塔米姆在 2015 年削減了對敘利亞大多數極端主義民兵和利比亞伊斯蘭組織的資助。卡達與伊朗的和睦關係是必要的,因為兩國共享了為卡達帶來大量財富的巨大天然氣油田。

但美國官員也表示,卡達的確有必須回答的問題。多名卡達公民遭指控資助蓋達等恐怖組織,卡達政府對此態度曖昧。這些訴訟秘密開庭,因此很難知道最終是否有任何懲處。

曾經是大學教授和金融家的阿布・阿勒拉曼・阿勒努阿米(Abd al-Rahman al-Nuaymi)遭聯合國和美國指控為恐怖分子,已於 2015 年秘密受審並無罪開釋。一名前美國財政部官員表示,阿勒努阿米後來在杜哈生活,但財務與人身自由受限。一名卡達的資深官員則說,檢方收到新的事證,即將再次送他上法庭受審。

但同樣的指控也適用於卡達的敵人。沙烏地一直遭控透過強硬的伊斯蘭學校輸出激進的伊斯蘭教徒到全世界;而伊朗最大的區域貿易夥伴則是杜拜,不是卡達。阿聯酋對人權的侵犯和對新聞自由的打壓遠甚卡達。

對於卡達的支持者來說,鄰國的這些虛偽表現揭示了抵制行動的真正目標:削弱或推翻卡達年輕、拒絕合群的埃米爾。

沙漠中的冷戰

塔米姆認為,鄰居們的最終目標是推翻其政權。在接受《泰晤士報》採訪時,他稱 1996 年沙烏地針對他父親所發起的政變為先例。「這種警告一直抵著我們的後腦勺。」他說。

他的恐懼可能不是空穴來風。兩名美國官員表示,在抵制行動前期,沙烏地阿拉伯和阿聯酋領導人考慮對卡達採取軍事行動。儘管確切的細節尚不明確,但那場談話被嚴肅以待,乃至於提勒森親自警告沙烏地阿拉伯和阿聯酋領導,切勿倉促行動。川普在後來給沙烏地領導人的電話中重複了這項建議。

阿聯酋駐華盛頓大使尤瑟夫・阿勒奧泰巴在接受採訪時否認曾有過軍事計劃。「我們從未考慮過。」

但即便軍事行動只是提議,仍然凸顯了波灣舊有制度的破裂。波灣六國間的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Gulf Cooperation Council)本應解決類似紛爭,卻在這場危機中蕩然無存。不僅如此,沙烏地還協助了一群遭卡達流放的商人,培育作塔米姆的潛在政敵。

卡達似乎正透過網路入侵回擊。多個月來,美國新聞媒體不斷收到讓阿聯酋大使奧泰巴難堪的竊盜郵件。這些電子郵件看似來自俄羅斯,但沙烏地媒體認為卡達是背後主使。

卡達否認涉入駭客行動。「無論是政策或原則上,卡達都不會參與網路犯罪,或傳遞『假新聞』。」卡達政府在 1 月 21 日向《泰晤士報》表示。

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這起紛爭會於近期內落幕。儘管沙烏地和阿聯酋可能高估了抵制行動對卡達造成的壓力,但他們可能也覺得繼續下去並沒有什麼損失。

分析師羅伯特表示:「中傷卡達讓他們感到滿足。卡達在他們眼裡是個富裕、自給自足而背信棄義的夜郎國,而現在卡達終於嚐到惡果。」

但隨著戰場於 1 月中轉至天際,卡達的戰機遭指控騷擾阿聯酋客機,凸顯了這場危機的動輒得咎。

雙方背後都有軍力支持。自 2017 年 6 月起,塔米姆陸續向美國訂購了 36 架 F-15 戰機、向英國訂購了 24 架颱風戰鬥機和來自法國的 24 架疾風戰鬥機——戰機一下子從原本的 12 架增加了七倍。

2017 年 12 月,塔米姆的敵人宣布沙烏地和阿聯酋成立軍事和經濟聯盟,進一步將包含卡達的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打入冷宮。

幾天之後,塔米姆在伊斯蘭藝術博物館頂樓的法國餐廳 Idam 宴請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一覽杜哈閃耀的天際線景致。

在名廚亞倫・杜卡斯(Alain Ducasse)準備盛宴中,兩位領導人為當天早上簽署的協議舉杯。這位埃米爾訂購了另外 12 架法國戰鬥機。


註 1:阿拉伯國家與阿富汗地區的貴族和軍事頭銜,意為指揮官、將軍或王子。

註 2:阿拉伯語中的榮譽頭銜,通常是由世襲的部落酋長授與。

註 3:政治伊斯蘭主義一詞在大眾和學術用語中備受爭議。有時用於提倡公共與政治生活都必須依循伊斯蘭原則,有時是指必須嚴格實踐伊斯蘭教法。時常與伊斯蘭極端主義交錯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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