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之春不是徒勞無功,下一次會有所不同

自那波革命巨浪席捲阿拉伯世界以來,已十年過去,但在多數國家,推翻專制的訴求沒能落實,反而引來至今未平的動盪;曾樂觀等待「一個新中東」的人們,或前仆後繼地在前往歐洲的途中載浮載沉,或全然否定這段過往與那些理想的可能。儘管阿拉伯之春看似一敗塗地,但《衛報》專欄作家指出,在如何將「要求平等」的力量轉化為「落實平等」的力量上,人民已痛定思痛,習得了寶貴的一課

2011年6月5日,葉門反政府示威者聚集在首都沙那,慶祝他們口中的「政府倒台」。此前,強人總統沙雷在一次爆炸中受傷,離開葉門前往沙烏地阿拉伯治療。(AFP PHOTO/AHMAD GHARABLI  via Getty Images)

2010年年底,前往蘇丹過聖誕節的路上,我在阿拉伯的社交媒體上,搜尋著一個正於突尼西亞展開之事的零碎消息,一個在阿拉伯媒體上被審查、而西方媒體仍忽略的新聞——突尼西亞街頭攤販穆罕默德・布瓦吉吉(Mohammed Bouazizi)在西迪布濟德市政府前自焚抗議,進而引發延燒全國的示威活動。

2020年10月底,突尼西亞西迪布濟德市,布瓦吉吉的巨幅肖像。(FETHI BELAID/AFP via Getty Images)

在抗爭推翻突尼西亞終身總統的前幾週,便能感覺到這次起義有些不同之處。在阿拉伯世界許多家庭中,這場抗爭引起共鳴的方式非比尋常,其義憤填膺之劇烈、聲勢之浩大,令人感到前所未有又熱血沸騰。

但即便在我寫著他們的希望與可能性時,我也萬萬不曾想過那會變成如今我們口中的「阿拉伯之春」……

那時,人們根本想像不到和平抗爭會推翻一名阿拉伯獨裁者。這史無前例,甚至沒人知道那會是怎樣的光景。

十年之後,當「阿拉伯之春」已成了「破滅的自由夢」的同義詞,回顧抗爭最初的那幾日、那幾週,就教人難受。如今,回憶起那充滿喜悅與樂觀、血氣方剛的那幾個月,就令人痛苦——那是我們作為阿拉伯人,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有權力決定自己的命運。

最甚者,想起那種同胞情誼和慷慨激昂,就讓人悔恨交加:你在大街上、在咖啡廳裡與陌生人一同哭泣;你與眾人擠在收音機或電視前,聽聞又一個獨裁者下台的消息;你為他國的革命恭喜他們,而他們承諾接著會輪到你的國家。

回憶起所有的義無反顧,就心如芒刺:一位朋友在加入抗爭前來電,留下雙親的手機號碼給你,以防他再也回不來;你安慰著那些死者家屬,卻發現他們並未沉浸於悲傷中,也沒有因畏懼而低頭,他們堅信,自己的孩子不會白白死去。

然而,放眼今日的阿拉伯世界,很難相信那一切曾發生過。

只有「茉莉花革命」沒有變調,其他受影響的國家,不是像利比亞和敘利亞一樣陷入混亂和內戰,就是像埃及那樣步入史上最黑暗、最暴虐的新獨裁時代。阿拉伯之春迎來的,似乎只應驗了最初為壓下抗爭的警告所言:這只會導致政治局勢更加動盪。

許多經歷過那段滿懷希望之日的人們,已不樂意再提起那些時光。即使提及也往往帶著難堪;那是對年輕過往的藐視,藐視自己的天真與輕狂。「自由和穩定不可能兼得,」幾個月前,一名埃及男子在反思那場失敗的革命時這麼告訴我,「這是我們學到的教訓。」

是以,阿拉伯之春的遺緒,不只是隨之而來的殘暴與威權,而是它如今在人們心中的意義——即對「抗爭」這個概念本身的拒斥。「我們責怪自己,」活躍於埃及1.25革命後(post-Tahrir)政治運動的哈芙莎‧哈拉瓦(Hafsa Halawa)說,「但我們也被人責難。」革命者懷有他們自已的悔憾,但如今人們也指責他們低估了當初面臨的挑戰之規模。

人們對他們説:「你不知道你在對抗的是什麼,你不知道你會把自己捲入什麼麻煩,」哈拉瓦轉述道。「但我們失敗,是因為在抗爭運動中承受了太大的壓力,因而成不了那種政治動物。一旦抗爭者推翻了政權,人們便預期他們該取而代之。」

即便在突尼西亞,布瓦吉吉這個名字也跌落神壇。他的家人在遭受誹謗與騷擾、被指控利用至親之死牟利後,加入數百萬阿拉伯之春流亡者之列,離開了母國。在西迪布濟德市,布瓦吉吉的巨幅紀念肖像畫前,《衛報》記者訪問的一名路過女子説:「我對它罵髒話。」她看著那幅畫説,「我想把它拆下來。是他毀了我們。」

但所有這些互相指責與自我鞭笞,模糊了關於阿拉伯之春的真相:它之所以失敗,乃因它本就不可能成功。在那個時間點、那樣的方式下,和平的政權過渡本就不可能。從敘利亞到蘇丹,我們低估的不是軍方的武力,不是國安機構的殘暴,也不是為維護權力而不擇手段的既得利益集團與菁英階級的強硬。我們未能考量到的,其實是缺乏真正能與這一切抗衡的力量。

問題在於革命成功所需的力量不足,而非反對力量過剩。因為獨裁不只是一個人的統治,而是民主的絕育。在暴君倒台後,人們發現,數十年的專制已在這片土地上撒滿了鹽(註1)。沒有反對黨來駕馭或引導這股政治能量、沒有結束流亡返國或逃離監禁的魅力型領袖來激勵政治運動、沒有足夠健全的媒體生態或知識場域來抵擋陰謀與宗派主義的俘虜,因此,也沒有政治討論的空間。

阿拉伯之春是一場有機、由人民推動,且沒有領袖或意識形態的運動——這一點,使它成為這樣一股驚人的歷史力量,但也正是這一點,最終反過來將它蠶食殆盡。這份空缺吞噬了這場革命。在那樣的動盪下,我們在西方的反建制運動(黑人的命也是命、左翼對中間派的挑戰)所遇阻力中,也看見了相似之處與可以學習的教訓。阿拉伯之春所遭遇的,是一道普世難題:如何將要求平等的力量,轉化成落實平等的力量。

在敘利亞、利比亞和葉門流離失所的數百萬人;失蹤者與死者;充斥埃及政治監獄的屍體——如今,在這類既定的失敗敘事以外,人們很難再看到其他。但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人們心中,對於曾那般撼動心靈的事仍有股揮之不去的肯定,尤其在後繼領導者心中播下了不安全感。

埃及革命後出現的殘酷警察國家,便意味著軍方及國安機構已體認到,再一場反叛會造成的威脅之龐大,以致於他們不能允許半點輕微的踰越。就好似一名捕回逃犯的獄卒,該國多疑的領導者們將不遺餘力地阻止同樣的事再度發生。

因此,從在抖音分享跳舞影片的女孩、到拼命與疫情奮戰的醫生,在統治者眼中,每個人都威脅著這密不透風的單一文化——為扼殺所有異議而必須不斷鞏固的單一文化。此乃徒勞。隨著貪污腐敗與經濟困窘迫使人們放棄理性的計算,走上街頭,並遭逢必然的拘留、凌遲、甚至死亡,不滿的情緒也持續積累膨脹。

2020年2月中,一名埃及警察站在托拉監獄門口,這裡關有罪犯和政治犯。(KHALED DESOUKI/AFP via Getty Images)

自十年前抗爭運動揭開序幕起,這個節拍器便不斷喀噠作響,標記著時間——這一刻是對生命和生計的憂懼,下一刻是奮不顧身、激情又頑強的憤怒。在《衛報》與 YouGov 合作的民調(註2)中,便能看出這種雙重意識:在阿拉伯世界的八個國家中,大多數人認為如今的社會比過去更不平等。但在其中五國,多數人表示他們並不後悔阿拉伯之春抗爭。於舊政權而言,那是一場緊張而脆弱的勝利。

情況或許是比十年前更糟了,但現在,暴君和人民都明白了一個事實,一個讓人民獲得了第一次所缺乏之優勢的事實:這一切可能發生,它已真實發生過,現在我們知道它的模樣了;而下一次,我們就會知道我們必須做些什麼了。

註1:古代歐洲的征服者會在遭其佔領和摧毀的城市撒鹽,詛咒此地永遠荒蕪。舊約《士師記》中便描述,示劍王亞比米勒在平息了一場叛亂後「拆毀示劍城,殺死居民,撒鹽其上,有使之永毀不得再起之意。」

註2:這份在蘇丹、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伊拉克、埃及、敘利亞、葉門所做民調顯示:除利比亞、敘利亞、葉門這三個從抗爭走向戰爭的國家外,其餘五國皆「不後悔阿拉伯之春抗議」。比較阿拉伯之春前後生活,僅突尼西亞有27%人認為「更好」,其餘七國皆低於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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