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發現，墨西哥在過去20年間發生的119起記者謀殺案中，兇器多半都是進口槍枝——而墨西哥的法律與文化，更讓追查槍枝來源難如登天
破曉時分，住在墨西哥中部城市薩拉曼卡的犯罪調查記者路易斯‧瓦列霍（Luis Vallejo）接到當地警方打來的一通電話，告訴他市中心發現了一袋人類屍體。
這種電話他已經接到習慣了：近年來，在薩拉曼卡所屬的瓜納華托州，敵對犯罪集團之間的血腥地盤爭奪戰，已使暴力攀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但當瓦列霍到達現場時，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記者同行——亦是他畢生摯友——伊斯瑞爾‧瓦茲奎茲（Israel Vázquez）倒臥在血泊中喘著氣的畫面。31歲的瓦茲奎茲準備在 Facebook 開直播時，駕車駛過的殺手朝他開了11槍。警方搜得的彈殼來自兩把槍，口徑分別是 9毫米 和0.45英吋。
育有兩名幼女的瓦茲奎茲在2020年11月9日晚間去世，成為墨西哥十天內遇刺的第三位記者。除戰地外，對於媒體來說，墨西哥是世上最危險的國家。
「我的世界崩潰了，」32歲的瓦列霍說，是瓦茲奎茲激勵他成為一名記者。
數日後，兩名與這起謀殺案有關的男子及另外七名當地黑幫成員被捕。據當地新聞報導，當局還查獲了一批來自世界各地的大口徑武器，包括一把美國製半自動步槍、以色列和德國製突擊步槍，與一把土耳其的改良型半自動獵槍。
自2000至2020年，共有119名記者在墨西哥遇害，其中四分之三都是死於槍械，經調查發現，這些武器絕大多數都是進口來的。
「幾乎所有在墨西哥被殺的記者，都是死於外國武器，」前檢察官博爾波拉（Laura Angelina Borbolla）說道，她專司針對記者的犯罪調查多年。而有超過九成的謀殺至今仍未破案。
由非營利組織禁忌故事（Forbidden Stories）協調25家國際媒體合作的系列報導「卡特爾計畫」（Cartel Project）（註1）調查了那些流入墨西哥的武器，試圖釐清這些槍枝的來源。
主要發現如下：
●根據非政府組織 Stop US Arms to Mexico獲取的軍方解密文件，合法販售給墨西哥軍方的歐洲和以色列製武器、及從美國走私至境內的武器，很可能被用於侵犯人權和黑幫仇殺。
●這門生意正蓬勃發展，歐洲軍火商正將價值數億美元的槍械、零件與彈藥，運送至人權紀錄劣跡斑斑的墨西哥各州。
●多個非政府組織合力發布的一份報告分析相關文件，顯示跨國軍火商可能違反歐洲的出口法規，因為他們只上報了一小部分的商品終端使用者。
●薄弱的國際法規加上墨西哥有罪不罰的文化，導致犯案槍枝的來源幾乎不可能追溯。
蒸蒸日上
2006年，時任墨西哥總統卡德隆（Felipe Calderon）發起了一場動用軍力的反毒戰爭，而繼任總統們又不斷延續這場戰爭，並導致人權侵犯事件持續激增。此後，暴力事件飆升：約30萬人遭謀殺，另有數萬人失蹤。
墨西哥的苦難，一直是武器交易的搖錢樹。
據美國國際貿易委員（USITC）統計，2019年約有2萬8,465件武器（主要是手槍）合法販售至墨西哥，但非法走私至墨西哥的美國武器數量更多，估計每年約21萬3,000件。
2006年至2018年間，歐洲及以色列公司出口了逾23萬8,000件槍械至墨西哥，供州警及地方警察使用；而據 Stop US Arms to Mexico 獲得的解密文件，其中逾半數武器都來自僅僅兩家軍火商：總部位於義大利的貝瑞塔（Beretta）和總部位於奧地利的格洛克（Glock），且兩家合計的貿易額達數千萬歐元。
該文件顯示，定期購入歐洲武器的那些州份，轄下軍隊都有確鑿的人權侵犯歷史，並和犯罪集團勾結。以格雷羅州為例，2014年當地軍警便曾涉入一起43名師範學校學生失蹤案。
國際特赦組織美洲區主任埃里卡‧格瓦拉－羅薩斯（Erika Guevara-Rosas）表示：「在我們記錄的多數強迫失蹤（註2）案件中，總是可見政府當局和組織犯罪的勾結——且兩者之間總是存在武器交易。」
兩家軍火商貝瑞塔和格洛克，皆未回應記者的多次置評要求。
即使是那些相對出售較少武器給墨西哥的國家，比如英國，出口量也陸續增加。根據反對軍武貿易組織（下文簡稱 CAAT）的數據，英國簽發的出口（武器至墨西哥）許可證，從2008年的58張一路增加到2017年的350張。
2015年初，就在43名學生強迫失蹤案發生數週後，英國駐墨西哥大使在接受《衛報》採訪時表示：「就長遠看來，我們希望參與墨西哥的軍事採購。」
自那時起，墨西哥便成了英國武器出口的「優先市場」。
儘管多數出口許可證的內容都是大規模軍事裝備，但英國也批准向墨西哥出口價值400萬英鎊的小型武器。然而，由於英國還簽發過三張允許無限制出口、效期通常為五年的「開放式出口許可證」，使得交易追蹤相當困難，因此武器交易的真正價值可能更高。
「政府藉由這種不透明的機制，使得武器販售更難以被妥善審查，」CAAT 的安德魯‧史密斯（Andrew Smith）説道。
英國政府發言人則回應：「英國擁有全球最詳盡的出口管制制度之一。」
有悖常理的壟斷
在墨西哥，軍方掌控所有武器的進口及轉售，轉售對象有州警、地方警局和個人。自2006年以來，軍方轉售給警察單位的歐洲製武器中，有超過95%在墨西哥法律下被列為「軍事用途」，而就法律條文而言，向平民出售槍枝是違法的。
除警察使用了這些武器外，據 Global Exchange 等數個國際非政府組織共撰的一份報告對軍方文件的分析，部分大量流入市面的歐洲武器也涉及殺害記者、人權倡議者和平民。
前檢察官博爾波拉也指出，2008年遇害的《華雷斯日報》（El Diario de Ciudad Juárez）記者何塞‧阿曼多‧羅德里格斯‧卡雷昂（José Armando Rodríguez Carreón）死於一把義大利手槍；2013年在奇瓦瓦州遇害的海梅‧瓜達盧佩‧岡薩雷斯‧多明格斯（Jaime Guadalupe González Domínguez）則是死在比利時武器下。
自2000年至今，維拉克魯斯州的記者遇害人數一直是墨西哥之首，該州一直定期取得來自多家歐洲和以色列公司的武器及彈藥。
美國執法官員表示，在哈維爾‧杜阿爾特（Javier Duarte）擔任州長的2010到2016年間，若非販毒集團、政治人物和警方的共謀，維拉克魯斯州的多起謀殺和失蹤案，包括當地記者的謀殺和失蹤，都不可能發生。
那些敢於調查腐敗官員與組織犯罪之間關係的記者，是最常被盯上的目標。墨西哥暴力資源計畫（Mexico Violence Resource Project）估計，記者所受到的威脅，有近半數來自警方和市長等國家行為人（state actors），而僅有5%是來自犯罪集團。
儘管如此，Stop US Arms to Mexico負責人約翰‧琳賽－波蘭（John Lindsay-Poland）表示，國際武器製造商在向有長年侵犯人權紀錄的國家出售武器時，仍然選擇性無視。
「這些公司顯然知道，所售武器會流入像格雷羅、維拉克魯斯、塔毛利帕斯、奇瓦瓦等有著悠久而罄竹難書的貪污腐敗、踐踏人權及有罪不罰歷史的州份，」琳賽－波蘭說道。「在我們看來，他們難辭其咎。」
非營利組織禁忌故事分析多張開放原始碼的照片，發現有證據表明，大量軍用級別的歐洲武器最終都落入販毒集團手中。
達馬索‧羅培茲‧塞拉諾（Damaso Lopez Serrano）的保鑣被拍到攜帶一把德國製機關槍；達馬索是錫納羅亞集團（Sinaloa cartel）高級副手之子，墨西哥檢方更指稱就是他於2017年下令殺害知名記者哈維爾‧巴爾德斯（Javier Valdez）。據解密文件，同一型號的機關槍已售至墨西哥32州中逾半州份的警方手中，包括錫納羅亞州。
其他販毒集團也獲得了軍用級別的舶來武器。2020年6月，哈里斯科新世代集團（Jalisco Nueva Generacion Cartel）暗殺墨西哥市警察局長奧馬爾‧加西亞（Omar Garcia）未遂，在案發現場的照片中，可見一輛箱型車上放有一把比利時突擊步槍。
據軍方文件，在過去十年間，墨西哥的犯罪現場發現了4,000多件來自歐洲公司的武器，包括義大利、羅馬尼亞、奧地利、比利時和德國公司。
軍方數據也顯示，2000至2015年間，在聯邦、州與地方警察單位，有超過2萬件武器遺失或被盜；2006至2017年間，在墨西哥暴力事件最嚴峻的格雷羅州和塔毛利帕斯州，分別有兩成和一成的武器「遺失」了。
伊斯瑞爾‧瓦茲奎茲在薩拉曼卡遭槍殺後，抗議者走上街頭，而當地市長意有所指地責怪這位記者在清晨時跑到一個危險的社區進行報導。
儘管逮捕了兩名涉案男子，瓦茲奎茲的同事持續要求警方全面調查兇器和殺人動機。
「薩拉曼卡的人民要求還伊斯瑞爾一個公道，為他身為一名兄弟、兒子、父親和朋友所留下的缺憾討一個公道，」瓦列霍說。「我們不想讓他變成又一樁懸案。」
註1：卡特爾計畫是於12月中發布的系列報導，多家媒體在10個月內自18國調查墨西哥販毒集團的全球網絡及在各地的政商關係。根據官方頁面，計畫成員欲藉同時發布報導，向新聞自由的敵人傳達此訊息：「殺害記者，扼殺不了報導。」
註2：據聯合國《保護所有人免遭強迫失蹤國際公約》，強迫失蹤係指「由國家代理人、國安機構，或政府當局授權、支持或默許的個人或組織實施的逮捕、拘留、綁架或以任何剝奪自由之行為，且國家拒絕承認剝奪自由、或隱瞞失蹤者下落，使其無法受法律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