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帶走他們的兒子,接著「希望商人」就現身了

警方捉捕、殺害奈及利亞的青年,然後,牧師、律師和所謂的人權倡議者便接連登場,向絕望的家屬兜售希望,答應幫他們尋回至親;他們伸出援手,掌心向上,裝足鈔票後便抽手而去

奈及利亞・阿南布拉州・奧卡——在伊洛亞尼亞一家人舒適的家中,電視上方是小小的家族寫真牆,只有兩張裱了框的照片裡有他們最小的兒子奇吉約克・伊洛亞尼亞(Chijioke Iloanya)。

2011年11月,#EndSARS 抗爭者闖入SARS曾經使用的一間牢房,牆上布滿囚犯刻下的文字,包括「飢餓」和「活著記得」。(Yagazie Emezi/The New York Times)
霍普拿著兒子奇吉約克的照片,他失蹤時才20歲。(Yagazie Emezi/The New York Times)
奇吉約克原本的房間,在他2012年失蹤之後的七年間,家人都未曾動過這間房。(Yagazie Emezi/
The New York Times)

他在2012年失蹤。他的父母伊曼紐爾(Emmanuel )和霍普(Hope)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令人聞風喪膽的特警組織「反強盜特殊部隊」(下文簡稱 SARS)所掌管的警局裡,雙手上銬。

自那時起,他們一直在尋找他,期間遇到許多兜售希望的商人:律師、人權團體、教會和牧師。這些人要求他們提供奇吉約克的照片,承諾為他們祈禱,幫他們找回兒子。

「他們給你一個預言,說他會回來,」今年53歲、信仰虔誠的霍普望著她鮭魚粉色牆壁上的裂縫說。「無論他們叫你做什麼,做就是了。」

奈及利亞許多家庭都有孩子在被警察拘留後消失無蹤,伊洛亞尼亞家只是其一。根據多場聽證會與多份研究中的證詞,多年來,這個西非國家的警察一直在折磨、殺害和勒索年輕人,並指控他們是罪犯。

這個國家的年輕人終於受夠了,2020年10月,一個世代最大的抗爭運動爆發。這個被稱做 #EndSARS 的運動,反對奈及利亞的警察和武裝部隊,也反對其領導人以及整個政治體系。

在奈及利亞東南方,伊洛亞尼亞一家居住的阿南布拉州,失蹤人口實在太多,某些人於是嗅到商機,從早已付了大筆賄金給警方的絕望家庭身上榨取錢財。

人權組織說能提供消息,律師承諾伸張正義,牧師以靈性介入。只要能拯救兒子,霍普和伊曼紐爾什麼都願意試,於是,這些人總共從這對夫妻身上拗到了大約6萬美元(約168萬元新台幣)。

「人權侵犯大本營」

奇吉約克失蹤時才20歲。

他有一大票朋友;他們都叫他「五角」(50 Cent),因為他的穿衣風格和那位饒舌歌手很像。他們常常溜進他家, 那個總是有剛洗好的衣服在車庫前的晾衣繩上飄揚、有蜥蜴沿著牆面奔跑的家。當時,有四名男孩常常會擠在他的小房間裡,一起吃穀片和玩撲克牌。

他擅長數學和繪畫,也在教會打鼓。他老愛捉弄妹妹奧比安努珠(Obianuju),還幫她取了一些她即便到今天都絕口不提的綽號。她很愛他。

這家人之前就經歷過一場悲劇了。2010年,年僅13歲的二女兒琵斯(Peace)某天突然莫名地身體虛脫,撒手人寰。他們將她葬在父親的村落裡。

在伊洛亞尼亞家中、在霍普家鄉奧卡繁忙街道上的餐廳「霍普輕鬆小館」(Hope Relaxation Spot)裡,琵斯的死留下一個黑洞。孩子們放學後總會到餐廳幫忙。店裡總是高朋滿座。

2012年11月,奇吉約克參加一場嬰兒命名典禮時,和其他六人一起被捕,包括那名嬰兒與其母。嬰兒與母親及另一名女性很快便獲釋,但奇吉約克卻無故遭拘留。

伊曼紐爾和霍普趕到距離奧卡約半小時車程的奧庫祖鎮(Awkuzu)SARS 警局。警察稱他不在那兒,但後來霍普瞥見戴著手銬的兒子。

「奇吉約克!」她尖叫。

「是我!爸、媽,我在這裡!」他喊道。

SARS 警察將他們推出門外。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兒子。

根據國際特赦組織的報告,拘留奇吉約克的奧庫祖 SARS 是「人權侵犯大本營」,包括酷刑和處決。

許多倖存者的證詞說明,SARS 以不存在或莫須有的罪名逮捕年輕人,嚴刑逼供出假證詞,並勒索大筆贖金(有時高達數萬美元)。那些付不起的人,經常就此消失。

一間 SARS 警局遺址,據人權組織表示,這裡過去常發生酷刑。(Yagazie Emezi/The New York Times)

當時,奧庫祖 SARS 的指揮官為詹姆士・諾瓦佛(James Nwafor),他在2018年卸任。

那些認識諾瓦佛的人說,他身形魁梧,手上戴著大金錶,得到了一大堆可疑的人權獎項,對豪華汽車情有獨鍾,且曾吹噓自己親手殺了數名嫌犯。

人權律師賈斯特斯・耶歐瑪(Justus Ijeoma)回憶,十年前他首次去找諾瓦佛,詢問他一位客戶(一名公車司機)的下落。「詹姆士・諾瓦佛直接了當地對我說,『我殺了他。』他毫不遮掩。那個人肆無忌憚。」

「完全是草菅人命、恣意殺戮,」2013年在奧庫祖 SARS 警局被拘留了兩個月的商人波納文區・莫克維(Bonaventure Mokwe)說。他描述起諾瓦佛如何殺害一名頂撞他的囚犯。

「他掏出一把銀色手槍,朝那人開槍,」他說。「我親眼目睹了那一幕。」

霍普和伊曼紐爾一再回到奧庫祖 SARS,乞求他們給點消息。奇吉約克被捕一週後,他們見到了諾瓦佛。

他直接告訴他們,他殺了他們兒子。

「『我幹掉了你們的兒子』——這是他的用字遣詞,他就是這麼說的,」伊曼紐爾回憶道。「我幹掉了你們的兒子。你無能為力了。」

就上述指控,諾瓦佛一概未回應記者多次去電、去信提出的置評要求。而當《紐時》記者到奧庫祖 SARS 總部去找他時,他的同事們舉槍命令我們離開。

希望商人登場

諾瓦佛的殺人聲明是如此明目張膽、如此麻木不仁,以至於伊洛亞尼亞夫婦不知道該不該信以為真。

接著,一些自稱認識諾瓦佛的人主動和他們交涉,說:「哦,他在撒謊」或「那只是他的說話風格。」他們伸出手,說要幫忙。

在奧卡中部一棟破舊建築物中,當地人權組織「基本保護人權行動」(Prime Advocacy for Human Rights Preservers Initiative)的辦公室裡,卡通海報裡憤怒的法官從牆上瞋目而視。

現年63歲的電工伊曼紐爾説,他向該組織的主席支付了近9,000美元(約25萬元新台幣),那位主席說他有軍方人脈,能和諾瓦佛協商。然後什麼也沒發生。繼任主席表示自己對此案毫不知情,但又說他幫助受害人時只會酌收車馬費。

牧師和祈禱團體向霍普索取她兒子的衣服和照片,並勸誡她要深化信仰。為此,他們也要收費。

「即使見牧師也要付錢。去找先知,一樣要錢,」她說。

其中一位先知是基督浸信會好消息教堂(Good News Of Christ Baptist Church)創辦人吉迪恩・阿杰奎(Gideon Ajekwe)。「祈禱是我的事業,」阿杰奎在受訪時說道。他請霍普為他的福音廣播節目捐獻,作為他幫忙祈禱的報酬。她給了他60美元(約1,600元新台幣)。

基督浸信會好消息教堂創始人吉迪恩・阿杰奎,在阿南布拉州的辦公室裡。
(Yagazie Emezi/The New York Times)

律師也來到了伊洛亞尼亞家。

「一大堆律師跑來,」現年26歲的妹妹奧比安努珠說。在奇吉約克被捕前,她本計劃讀法律系,但在看到律師如何拿走父母的錢後,就改變了志向。如今她成為了一名社會正義運動家。

「我開始覺得律師都是禿鷹,」她說道。

這家人什麼方法都試過了。

伊曼紐爾説,耳聞有屍體被丟在附近的河裡時,他開車過去,下河涉水,用木棍一具一具地將屍體翻為正面。裡面沒有奇吉約克。

伊曼紐爾也曾向州警察局局長投訴,局長向諾瓦佛提起奇吉約克一案,諾瓦佛否認殺害任何人。

伊曼紐爾又回頭去找諾瓦佛,提議給他1萬9,000美元(約53萬元新台幣)——這是他竭盡所能籌到的全部資金。伊洛亞尼亞一家人說,諾瓦佛根本不屑一顧,譏諷那是「零頭小錢」。

憤怒的爆發

就諾瓦佛和奧庫祖 SARS 之惡行發出警訊的,不只有伊洛亞尼亞一家,幾名人權律師、倖存者和研究人員紛紛發表報告、寫信給州長和總統、向警察總部投訴並提告。

但奧庫祖 SARS 的警察們從不曾遭起訴或制裁。

反之,在諾瓦佛從奧庫祖 SARS 退休的2018年,他還獲得某項人權獎的提名。接著,州長威利・奧比安諾(Willie Obiano)立刻聘他擔任特別安全顧問。

奧庫祖 SARS 的暴虐並未隨著諾瓦佛退休而停止。

34歲的醫療設備供應商、育有三子的桑戴・伊貝(Sunday Ibeh)於2020年9月被捕,罪名是意圖購買贓車。他說,警察將他綁起來、吊在桿子上,並在他身上放置重物,差點壓斷他的背。

伊貝獲釋不久後,便爆發了#EndSARS 抗議運動——那是一次憤怒的爆發,顯示出伊貝的經歷在這個非洲人口最多的國家是何等普遍。

奈及利亞迫切需要警力來維持治安。博科聖地(Boko Haram)威懾東北地區;強盜襲擊西北地區;中部則有農民與牧民發生衝突。

但源於大英帝國軍隊的奈及利亞警方,有著悠久的暴力和有罪不罰歷史,儘管歷經數十年的嘗試,改革依舊緩慢。長期資金不足(一名菜鳥警察的月薪約等於3,700元新台幣)導致警察去勒索民眾,或替有錢有勢者服務。

抗議期間,州長解雇了諾瓦佛,而總統解散了 SARS,並以其他機構取而代之。但幾乎沒有人將這個形象重塑的舉動視為政府有意推動系統性變革的證據。

「其他單位比 SARS還要致命兩倍,」人權律師耶歐瑪說道。「SARS只不過隱喻著奈及利亞警方犯下的所有暴行。」

法治和問責倡導中心(RULAAC)執行主任歐克楚烏・萬古瑪(Okechukwu Nwanguma)表示,警方的政治功能太大了,大到他們無須負擔任何責任。他說,歷屆政府都「希望警方以政令為準」,而非法律。

身著土耳其藍洋裝的霍普站在「霍普輕鬆小館」的櫃檯後面,正在剝做蒸豆餅(moimoi)用的洋蔥。

兒子失蹤前,她會在店裡供應正餐。但到處拜訪教會耗費了她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還有全部的錢。這家人幾乎賣掉了所有東西,包括埋葬琵斯的那塊地。

教會從未將照片還給霍普。在剩下的幾張珍貴照片中,奇吉約克刻意不看鏡頭、不微笑。他比著和平手勢。

妹妹奧比安努珠在調查警察暴力的司法小組面前作證。諾瓦佛也有被傳喚,但並未露面。

諾瓦佛在 Twitter 上宣稱奇吉約克搶劫了一間加油站;警方代表給司法小組的說法卻與之相左,這名代表說,奇吉約克在一場槍戰中喪命。但奇吉約克的家人認為,這類指控離譜至極。

他們已經不寄望奇吉約克還活著了。2019年,他們終於把他的鞋子送出去,將他房門的鎖打開,並把房間漆成明亮的藍色。他們最小的孩子露絲(Ruth)搬進了哥哥房間。現在,尋求正義是這家人唯一的盼望。

12月初,奧比安努珠去了趟奧庫祖 SARS,遞交她的證詞副本。她說,諾瓦佛人就在那,坐在一棵樹下。他沒有自我介紹,但她看過他的照片,並認出了他。

她上前和他搭話。他微笑,並問她:如果有朝一日看到詹姆士・諾瓦佛,她認不認得出來?然後他說:正義有兩種走向,可能對她有利,也可能對她有害。

「讓法院決定。」她答道,然後走出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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