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我們的眾妙之門 —— TAI 身體劇場《久酒之香》

知道 TAI 身體劇場的編舞家瓦旦・督喜(Watan Tusi)想以「酒」為創作主題,是一年多前的事。當時我想當然耳地認為,瓦旦必然處理原住民飲酒文化如何被曲解,而看似「酗酒」的形象又是怎麼被社會結構擠壓塑成的。但這當然又是我的一廂情願。在這個議題充斥、抗爭不斷的年代,沒人規定藝術家得像社會學家那樣用創作剖析社會,但這似乎是種政治正確不過的選擇,只是同時,藝術家也會面臨「與其在劇場談議題,為何不上街頭參與運動」的質疑。在公理與正義之間,在運動與美學之間,藝術家彷彿也遭遇夾縫兩難的存在問題。

我說得太遠了。後來瓦旦告訴我,他不是沒想過往那樣的方向走,但是比起創作計畫,讓作品從生活的日常節律和變奏中長出,似乎更貼切這個主題。而這一年,恰恰是 TAI 身體劇場充滿劇烈變奏的章節。歷經上半年和法國音樂家合作的《尋,山裡的祖居所》、接連前往澳洲、英國參加藝術交流,這些新的計畫和行程雖讓《久酒之香》的演出一延再延,但也可以想成,時間讓這道劇場裡的酒香醞釀得更從容,終於熟成我們12月初所看見、聞到的模樣。

《久酒之香》在結構上分成兩部,前半部是將近三十分鐘的儀式性舞蹈。但並不是原住民傳統祭儀歌舞。曾在原舞者長期創作的瓦旦,將在部落田野調查所累積的舞蹈步法整理、歸納成一套「腳譜」,這些腳步不屬於特定部族,而是化約為抽象、美學的形式。但同時,瓦旦和舞者們也沒「忘本」、丟掉這些舞步的來歷。這麼做是為了不被傳統的既定框架限制,反而在創作過程中與傳統形成更細緻、微妙的對話。

透過這套腳譜的訓練,舞者們擁有一雙不同於芭蕾技巧練就的健腳。但是,腳譜練久難免踱出另一種慣性,愛織布的瓦旦便把織布機上可織出 Truku 太魯閣族精神象徵「菱形紋」的針數寫成另一套數字譜,用來讓舞者改變節拍,為基本的腳譜步法製造更多變奏。

藉由這些從傳統轉化的方法和形式,經過《橋下那個跳舞》、《織布》、《尋,山裡的祖居所》的演練,《久酒之香》成為TAI身體劇場此階段編舞技巧最圓融成熟的作品。舞者在被四扇透明門面切割成的不同層次空間中自由穿梭,不時以中指點酒的儀式「mlaq」開展一系列舞動,他們時而圍成圓圈,時而直線排列前進。踱地的共振不斷觸動我席地而坐的臀部和雙腿。瓦旦說,他們最喜歡的表演場地是工寮排練場,但華山烏梅酒廠的地板最能傳遞這種土地的共振。

在這段靜默的儀式之舞後,乍似突兀地進入一連串國、台語 K 歌時間。舞者們逐個擔任主唱,其他人則幫忙伴舞伴唱,從《愛神》、《哥哥爸爸真偉大》、《山頂ㄟ黑狗兄》、《夜來香》、小包車歌、十六族歌直唱到《你把我灌醉》。過去肅穆歌舞的 TAI 表演者們,在浪歌蕩舞中忽然一個個「現形」,露出他們平常排練結束後圍坐在工寮外飲酒唱歌、一起玩耍的本色。但他們一直沒忘記保持腳下厚重的踩踏。與彼此的連結、與看不見的連結始終存在。舞台上四道門開啟、闔上,他們穿越進出,歌、酒、舞的三位一體,輔佐、支持著他們在這精神甬道、眾妙之門上,忘我又清明地存在著。

那是我極為動容的一刻。酒不再只是澆愁(仇)的催化劑,他們用《久酒之香》邀請觀眾碰觸原住民和酒最親密的關係——通過酒,神識穿過眾妙之門與靈交接。最終,真實的自我顯現,我們用醉眼再清醒不過地與你們相望,從你們的凝視中看見「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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