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為上計,以及半途折返的我

之一

透過腳印一吋吋丈量,探知肉身將身在何處,隔個街區就會帶來地理環境感知上的毫微變化,日常生活於瞬間蛻變為可觀看的風景,而不僅是被凝結成一片琥珀。

移動之於我而言,是天性。

我以雙腳作為逃逸之刃,劃開街區空氣,令史前氣氛流淌而出,一滴,兩滴。呼吸。踩上腳踏車,飛輪駛犁路面,留下琥珀黏稠質地,塌迆。騎乘,我更接近風,轉彎,側滑,拉回龍頭再筆直向前蹬去,下踩的每道輪迴,都能把我再帶離原地一些,這件事真好。而後,摩托車、公車、火車四面八方齊征而來,機械不知倦疲,它替我長出多足,在多種廂體包裹之下,想像亦獲得包裝,不再動不動停下喘息。飛快速度使我獲得移動的自信與自由的想像。當時哪有機會搭飛機,也不曾體會離地升空的感受。可是光是想著無限綿延的鐵道繩穿入遠方的刺點,使我擁有換取空間的能力。這足以教我確信,這就是我要的生活。

之二

後現代文明才能享有的速度感確送我抵遠方。遠方不只是一道地域閘限,而是誌幻的旅程。

我最近想起那亟欲離開的動力根源,圍牆內的女校生活。依循七點半到校,下午五點放學,黑裙白衣是通往下個理想升學管道的入門票券,它單調,所以有效。少女進校門之際,都得服膺制服檢查,好確保這張門票在三年內維持體面簇新。向來沒有哪張進入國立頂尖大學的門票是缺角或畸變的,一切必然平滑,服貼,這一張與另一張不能相差太遠。我們能砌成磚牆,然後把所有人困圍起來。校外路過者看不透高聳圍牆內的生活,因為牆高,便沒什麼可看,如同電視裡的監獄外牆,深灰黯淡的色澤似乎能夠阻絕好奇的窺探,甚至外部的空氣。

獄期有盡頭,留在燈火通明的教室晚自習,亦有到期的一天;過去的我,稱之為單純生活。定義的能力取決於我的教育,教養我輩的還是國立編譯館課本,其尺幅是生活的隱喻,注定我接收的視野打了折扣,原型再打八折。直到後來我出入大都市,歷經新浪撲面,才曉得原價與八折的區別。追趕不及的我鄉竟永遠停留於八折階段——掛著幾乎不替換的跳樓大拍賣看板,店門口無人踏進。故鄉彰化懸浮於經濟起飛復又蕭條的階段,原先薄細窘迫的一層,逐漸成為厚底。

余華筆下的十八歲少年出門遠行,可我不行,未到那時候。此刻能拉我出坑的救命繩索是高中校園斜對面的諾貝爾書城,水藍底招牌,白色邊框,中間那行行雲流水的「諾貝爾」有如橫空降生於蕞爾小島中央的神話,不乏暗示門內世界能帶你前往成功,燦爛,登頂各領域最顛峰的位置。更何況,這座在逢魔時分便開始熒熒放光的書城,身處在圍牆內的眼怎能避開如斯光暈。

我走進,逡巡,國王來到陌生領地那樣凝看一列列書冊,直到我抓出一本《旅行黑盒子》,翻了一翻,又拿下《不安於室》。作者我全然不識,亦非文學領域,但她的經歷中有著「誠品」二字。我小小訝嘆,就是那間傳說中的書店嗎?彼時李欣頻以廣告文案設計者聞名,而她行走過世界各地的城市紙上嘉年華般,帶來永夜裡的華服鬧騰與嘆息,招徠讀者。我買了書,相當於好幾日的零用花費歸零,站回教室走廊,四下靜如水,晚自習的教室燈光亮白而冰冷,我的指尖因觸摸到虛構的遠方而微微顫慄——一幢歪扭的建築,開滿玫瑰的皇室花園,寧靜地中海,威尼斯雙年展的怪奇作品。它們停留紙面的姿態愈是迎光,其難以真實觸及的可能性,似乎又因中部小鎮而益顯遙遠。

我得去台北!此決定沒有人刻意啟迪,而是一座強撐光束的鄉下書城允我的想像。

後來願望達成,我考上台北學校,遠離家鄉,抽離反覆浸淫單一價值的缸槽。離開真好,沒什麼眷戀。直覺是對的,上台北之後的我遠比待在家鄉快樂。世界很大,我未闖遍,一邊樂著也偶爾忍不住懊惱過去花這麼多時間讀死書。

這份惱恨重新加熱曾以為的早熟。在資源爆炸的都市,俱成還沒趕上時代的晚熟。

之三

「如果鄉土不能予人精神上的滋養,也很難稱之為是家鄉。」定居異鄉多年的學姊對我這麼說,予以寬慰,復使我悵然更劇。

離開霪雨北城後,我輾轉於不同都城生活,未曾想過,曾予我匱乏印象的母鄉召喚我復返。這股躁動使我開始回想,進而想像起心目中的故鄉——悄悄閃著白光的招牌自人跡罕現的圍牆脫殼。記憶中有什麼鬆脫了,或許改變了什麼吧?我相信時間,信任漫長歲月蛇行後總該留下蛇蛻。

回來了,總算。定居的故事從很久就寫下,少女離鄉的我沒來得及了解。

昔日信奉移動為神蹟,而今改以定錨於某點,捨去向外畫圓的可能。周而復始是我,日復一日是我,數年前的宣言儲在社交媒體平台,酒精燈燃燒,但我忘了酒精膏自有燃盡釋放的一日,而且很快。不年輕的我,快不起來,我的輪轉再無法造成風速,起飛無能。想起學姊和我談論關於故鄉的二三事,均非關故鄉。我的小鎮如此多情?我厭惡保守,保守依舊抗拒我。我懊惱過故鄉不容我,但我也懂得拒絕這座舊城。

出了牢籠發誓永不返回的人,因著某種契機因由牽引回鄉。昔日高中校園旁的諾貝爾書城依在,它盡力維持最後一絲體面,而實際踏走過世界的我已澈底失去走入的理由,手機一按,任何一本書都能快速送達,速度凌駕了抵達。

彰化小城毋須有誰過度憂煩速度,它自有線索,纏縛於現代和前現代的距寬。任誰往未來一步,就得承受加倍的重力,嵌進這片土地,於是學姊的話格外令我傷感,那好比換氣的空檔聽見齒輪卡進縫隙,骨列重新整飭的聲響,卻無人允諾我動身。土地平波無奇,沒有真實的高塔,不留長髮,沒有攀爬來探望的影蹤。我彷彿再度活回閉塞年代。

只是我再不是少女。

處處受制的中學生活,是作者「亟欲離開」的動力根源。(林淑卿小姐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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