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愚愛 ——米蘭‧昆德拉《可笑的愛》

《可笑的愛》
米蘭‧昆德拉,皇冠出版
NTD $350,平裝 / 304頁

55 年前,1963 年,生日是愚人節的老昆(難怪他那麼喜歡「自愚愚人」的「笑」)34 歲,剛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可笑的愛》,就殘酷得相當令人介意。

書題雖名之「可笑」,乍看倒沒有怎麼惡意的戲謔感,但幾個反諷意味明顯些的篇名如「沒有人會笑」、「代表永恆慾望的金蘋果」、「舊鬼讓位給新鬼」其實更具體點出小說的核心精神;看完小說回頭審視書名,更能感覺「愛」與「笑」真的都是沒人能真正知道拿它們如何是好的奇怪東西。

進入小說各種各樣人心與行為錯織的愛之徒勞迷宮,應該很難不驚訝於在1960 年代初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主政下的冷肅氛圍中,竟然或也可說是相當合理?創造了如斯複雜的意識與慾望橫流的內在世界。

藏著心事,不坦率,言不由衷。「不說心裡所想的,不做自己想做的」,人們讓自己宛如活在籠中。他們就是籠中的冷戰世界本身。

小說的外在情節線,可說是非常的單純。

「我的愛情⋯⋯是個舞台,是個什麼事也沒發生的舞台。」——〈談話會〉

首篇〈搭便車遊戲〉僅是一對戀侶在旅途偽裝陌生人邂逅的遊戲;〈舊鬼讓位給新鬼〉則是一中年男子與曾戀慕的垂暮女人多年後重逢,再拾陌生激情;〈沒有人會笑〉是無心小玩笑滾雪球般引發嚴重後果的狀況劇;〈代表永恆慾望的金蘋果〉是兩個浪蕩子短暫遁出生活常軌的求歡冒險;〈談話會〉是一間醫院值班室五個醫護人員暗流洶湧的情慾角力與論辯;〈二十年後的哈維爾醫生〉是衰老、生趣盡失的上流人士因虛榮而哀沮卻也緣此重獲活力的荒謬故事;末篇〈艾德華與上帝〉則是調侃了信仰的價值,也是更廣義地調侃了「愛」乃至「人」的價值。

但事實上,上述描述以及錄自小說的句子,其實都不該僅視為引用,而應作為「質疑」。表面無事,其實比可見狀態更多言外之意。小說人物們腦海裡身體裡充滿各種話語、情緒、盤算,幾乎可說他們就是由各種概念、顧慮構成的;尤其主角們幾乎不能停止思索自己的處境,以及處境的意義——甚至對於因此被剝奪了行動力與救贖可能都未必自覺,而非自願地喚出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

那還是自己。且必然有一個自己是失去自由的。但這樣兩邊自己都是不可能有愛的,只能是充滿憤恨,甚至彷彿熱烈亟望同歸於盡。魚死網破。

於是惡性循環、扭曲地發展出對愛(與其載體)的報復;甚至自棄地傷害自己。如此更指向:愛不僅不能救贖任何人,更遑論追求與掌握(而在老昆其他小說中,繼續追求這種不可即、不堪的愛的對象與愛, 歷經時光漫漫,便足以在卑小中證成靈魂的偉大)。

這樣的認識/誤認,出版以來著實安慰了數代人難以言傳的孤寂、無助、絕望。在人們仍更執意弄懂而拙於表達,「愛是怎麼回事」、「她/他是怎回事」的青澀歲月,老昆筆下這些可說面目模糊的,為愛代言(或吞噬)的人們所遭遇的(今天人們都不怎麼這樣觀想人與愛了),讓人感到無比親切——愛還沒有今天這樣多元,也並不是什麼高貴的東西,而是愚人、凡人如你我皆可擁有的,「還不錯的東西」,只是有些像贗品,短暫、劣質,可輕易替代。但可悲的是,人們總讓自己陷入無可替代和選擇的災難、不自由窘境。

老昆的動機非常清楚:那些以愛名之的,幾乎都不是真正的愛,而是熊熊燃燒的慾望火炬,傾慕、妄想著更好狀態,以致當下甘願承受種種扭曲;那(偽)愛更是不同樣貌程度的誤解,至少有:一、把(對身體的)欲望當作愛;二、以為自己愛了,這使自己更美麗崇高,彷彿重返青春;三、愛作為託辭;四、以愛為目的,也就是「愛上了『愛』」。

因此小說裡的愛,所有關於愛的描述,因此皆是可疑的;我不免猜測,他筆下的人們甚至是自願對愛誤解、使之可笑,而得以遁入 1960 初期非日常狀態與心靈中。

有沒有一種可能,誤解才是正解?老昆繞了遠路想傳達什麼?這些似是而非,總導致災難與遺憾的「愛」,不應盡信的語言自身,在當時捷克,或當下台灣,是否都可作為一組密語,指向小說之外,或可在其他作品獲得線索的,彼時現實的某種巨大卻脆弱的東西呢?

老昆沒有明說,小說中充斥著各種繁花紛亂、障眼法般的,無盡的「說」、「談」,那些在小說中充滿沙文意味的「讓人不舒服」的人或感覺,真的是表面上讀起來的那個樣子? 

於是整本小說處處是這種「扮演」、「掩飾」、「故作輕鬆」的遊戲性的氛圍,像是為誰而玩或者不得不玩給他人看的遊戲。表面的喜劇,其源頭是結結實實的悲劇,「對玩遊戲的人來說,遊戲是一個陷阱」,因而譬如〈沒有人會笑〉文末,愛開玩笑的藝術學教授的喃喃獨語,就很值得重新審視其言外之意——「我的故事(儘管四周是一片淒冷的寂靜)不是悲劇,而是喜劇。」

他究竟想說什麼呢?又向誰說?

類似這樣無解的天問,在七篇小說中則化成不同的、值得細細玩味的內省子題:例如在〈搭便車遊戲〉,遊戲/愛何時、如何開始?又該如何結束,「不愛了」?人在愛情中,不自由更多一些?

或如〈代表永恆慾望的金蘋果〉,愛的追求可以多輕易簡單、貼近生活?「追求」的本身才更接近永恆?你能(願)為愛虛構出什麼?

或如〈艾德華和上帝〉,一似信仰,愛如何證明?虛構的愛/上帝,又如何使人堅信、依賴?

因此這小說集必然也是一本「想/思考」的問題集,儘管它絕大部分並不嚴肅而且非常犀利、好讀;但註定與必須真實互動的真「愛」,分道揚鑣。而在此,「笑」凌駕愛,迂迴地提醒著愛的困難——但還是可以(選擇)笑,就算「沒有人會笑」,就算那笑幾乎如同虛構般的不真實。全書以此結尾(但請切記,這仍可能是隱藏著反諷與愚弄意味的):「請你把他這個影像留存在你的記憶裡:他帶著微笑的影像。」那或許仍是愚昧的人類,藉由(被)笑,而非愛,距離上帝(或也包括讀者)最近,也是最受撫慰、矜憫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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