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司機

我離開小陸的大樓公寓後,搭上一台計程車。這時已是深夜一兩點了。那位司機不太搭理我(就是我對他說要去我家的街道、拐彎的巷口一些細節時),他的背影給我一種陸戰隊隊員,肩闊背厚的印象。在他駕駛方向盤儀表板旁,裝了一台小電視,裡頭正播著一場森林大火的報導,我很難不被那畫面吸引。有高空鳥瞰的拍攝,或是在公路這端遠距拍攝、各種攝影畫面的切換。那個火燄竄燒的規模,已經像好萊塢電影那種外星人攻擊地球、世界末日,或火山爆發巨大恐龍在煙硝火光中死滅,這樣的特效。那些橘紅色帶著明亮黃光的火團,把整片筆直、高大的寒帶林樹木,包裹著,竟然有種充滿著愛,正在擁抱、親吻的幻覺。鏡頭快速切換著一些被燒成焦黑框架的卡車殘骸,或像被踩扁的巧克力蛋糕、大火正將其扯毀一半的獨幢房子。無計可施的消防隊,焦黑的熊,或整窩狐狸的屍骸,像塔克夫斯基電影那晨霧空曠森林,其實是已被大火燒燼,枯骸挺立的潔白炭柱,我看到畫面裡那些外國人拿著一根像探棒的金屬細棍,插進那枯木的內裡,然後對著鏡頭說什麼。

「可以開大聲一點嗎?我想聽他說什麼。」我對那司機說。

他把音量調大了,但竟是廣東話的旁白,所以我還是不知道這影片裡在說啥。時或插入的地球氣候示意圖,使我知道這是在報導加拿大發生的一場森林大火。

但這時我的注意力,又被幾乎就在我鼻子前方的另一個螢幕吸引。那是許多計程車會裝在右前座椅後面的螢幕,通常帶狀重複播放一些手機廣告啦、美白保養品廣告啦,或演唱會的廣告,不然就是畫質和劇本極差的,計程車隊自己的廣告。通常我上車覺得吵,會按下屏幕的音量控制,將它靜音。但這時我發現,這個離我視覺很近的小電視,裡頭有個男人正在激動的講解中國即將到臨的經濟大崩潰。我因為注意力還是越過椅背,盯著這車內前方司機旁小螢幕裡的森林大火,沒有很認真聽這男人在說什麼(我眼前這小電視的音量也調得頗小,有種嘁嘁喳喳的感覺),他好像在說什麼1930年代,佛羅里達一場颶風,將整座城夷為平地,但我聽不太懂(或斷斷續續漏掉了一些關鍵內容),他好像說的重點變成一場房地產大崩潰:富豪發瘋、跳樓、破產⋯⋯然後他說了八個我聽不懂的名詞,什麼明基斯時刻,劉易斯拐點。他講一個什麼「十八年魔咒」,當年日本、東南亞、香港分別在一九多少年、二〇多少年,都跳不過這個十八年魔咒⋯⋯

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後方這台電視。我發覺他主要在講現在的中國,什麼央行應要甩脫這十八年大限來臨的崩潰,銀行的錢像要被戳破的巨大泡沫、以人類歷史前所未有的規模,越過那十八年鐵律,繼續吹大。什麼中央和地方全在買地造樓,各地老百姓也瘋了股買房,因為房地產鋼需,這整個像老外頂級經濟學家都有不懂的錯繁違建、違反合理法則往上槓桿再槓桿的瘋狂海市蜃樓。之後央行覺得太恐怖了,嚴查金融帳,刮胃療傷,因為不能印鈔票,你一印鈔票,家門口有個像索羅斯這樣的金融大鱷,等著以兆的單位掏空你中國,而刮胃療傷刮出了中國的錢荒。就是到處都聽到缺錢。政府發不出工資、單位發不出退休金,地產商繳不起貸借銀行巨額利息而倒閉⋯⋯

這車內空間形成一個奇異的多層次複音系統。那些在大火吞噬中無聲死去的落葉松,是一種奇妙的雌雄同株、毬果長著金魚般的鱗片、種子上端有蜂鳥般的翅翼;雲杉是樹木中的梁龍,樹皮淡灰褐色或淡褐灰色,據說最好的小提琴和鋼琴是一定用雲杉的木材製成,它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樹啊;美洲椴樹則是單葉互生,葉片有星狀毛、單毛、鋸齒,它是聚繖花序,樹高也可達30公尺;美國榆則是超耐寒(可忍受攝氏零下42度的低溫),樹齡皆可達數百年,它的橢圓形翅果邊緣,長著每人那樣的睫毛;樺樹是北方中國人熟悉的一種美麗的樹,整片秋天的樺樹林是鍍金色、銅色、銀輝熠熠,「褐裳新脫玉層層」;山毛櫸則是一片耀金、據說是被石器時代的人類引進北方,樹幹樹枝極長,它的簇葉讓人迷醉,形成的森林常是北歐童話的故事場景;橡樹也不用多說了,橡果就是卡通《龍貓》裡那可愛的玩意、立在曠野中的一株橡樹就像一朵時光永桓之時的蕈狀雲;白松樹那可是中國古代吃松針、泡松針茶可長壽的傳說之神樹,輪狀分枝、葉形細長如針,極為長壽;大火後空氣中瀼宛如仙境的芬芳,其實就是上萬株白松樹和沒藥松它們被燒成煙的奢侈松脂香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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