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大體回收員:當移民在海上死亡,他將他們帶回家

直布羅陀附近一家殯儀館的老闆,在那些試圖到達歐洲而溺斃的亡者家屬之間,找到一項不尋常的生意

西班牙‧阿爾赫西拉斯 —— 當他被沖上岸時,無人知曉這個人的名字。他的屍體已經在海裡漂浮了數週,然後在夏天的大部分時間裡,置放在西班牙停屍間的冰櫃,身分不明。

在西班牙移民溺水事件創紀錄的一年中,他是在海上失蹤的數千人之一。如果馬丁‧薩摩拉(Martín Zamora)沒有發現這具屍體的名字和他的一段人生,他可能會和其他無人認領的亡者一起被送到一個沒有標記的墳墓。

西班牙塔里法公墓的亂葬坑中有一塊墓碑,上面寫著「紀念在海峽水域中逝去的移民」。(Samuel Aranda/The New York Times)

他是 27 歲的阿什拉夫‧阿米爾(Achraf Ameer),摩洛哥濱海城市丹吉爾的一名技師。當薩摩拉透過 WhatsApp 聯繫到他的家人時,他已失蹤數週。找到了他們兒子屍體的薩摩拉,可以將大體運回摩洛哥交給他們,但這不是免費的。

「有時,我覺得幾年之後 —— 30、40、50年內,我不知道會是多少年 —— 他們會像看怪物一樣看待我們。」他說。「他們會將我們視為怪物,因為我們讓人們以這種方式死去。」

61 歲的薩摩拉,是七個孩子的父親,是阿爾赫西拉斯(Algeciras)殯儀館「南方葬禮協助」(Southern Funeral Assistance)的老闆。但在這個隔著地中海都能看到摩洛哥燈火的港口城市,他的身分不僅於此。薩摩拉是那些無法活著抵達西班牙的人的大體回收員。

薩摩拉說,在過去 20 年裡他已經遣返了 800 多具屍體,他建立了一套不同於他人的商業模式。他與市政官員角力讓他們交出屍體,以便他對遺體們進行防腐處理。他與走私者合作尋找死者的親屬,並多次前往非洲。他最後一次去摩洛哥是在疫情爆發前的一個月。

對於那些因失蹤而放棄親人的家庭來說,薩摩拉的工作能夠為已然不抱任何希望的他們關上大門。

此項服務要價不菲,將大體帶回家需花上 3,500 美元(約 9 萬 6 千元新台幣)或更高。他說,沒有一家西班牙機構會為他的工作買單,這讓他處於灰色地帶。這項工作的利潤很低,而且在像這樣的邊境城鎮並不少見,所以他處於做善事的意願和謀生的需求之間。

「籌錢是我下一件要擔心的事。」薩摩拉說。「這個家庭身無分文。」

西班牙正在目睹一場毀滅性的悲劇,移民持續在海上淹死。

根據追蹤死亡人數的非政府組織「行走邊界」(Caminando Fronteras)的數據顯示,在今年上半年,有 2,087 人在試圖前往西班牙海岸的途中死亡或失蹤,其中包括 341 名婦女和 91 名兒童。國際移民組織(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是一個計算數字更保守的聯合國機構,今年迄今已記錄了逾 1,600 多名死者。

從西班牙塔里法可以看到地中海對岸的摩洛哥。(Samuel Aranda/The New York Times)

我們生活的世界

屍體是個謎,衣服往往是唯一的線索。

「有時會很難辨認出一個人的臉。」薩摩拉說。「但是一雙鞋、一件運動衫、一件 T 恤,突然之間,家人會認出來,因為這些衣物曾經是一份禮物。」

他的第一個線索出現在 1999 年,當他在一個死去的摩洛哥男子衣服裡發現了一張紙條。當時,政府將埋葬無人認領遺體的工作外包給殯儀館,讓他們將這些遺體埋在當地墓地旁的田野中。

當這具屍體和其他 15 具屍體在海灘上被發現時,薩摩拉正在值班。他將屍體帶回太平間,並發現了一張寫有西班牙電話號碼的潮濕紙條。

他打了這個號碼,電話另一端的人聲稱什麼都不知道。薩摩拉回憶,但幾天後,同一個人回電給他,坦承自己是溺水年輕人的姐夫。

「我告訴他,『我和你做個交易:我只會向你收取一半的費用送大體回家,但你必須幫我尋找其他遺體的家人。』」薩摩拉說。

這名男子同意帶薩摩拉前往他小舅居住的摩洛哥東南部地區。薩摩拉便先處理好這位年輕人的大體,將它防腐並送回摩洛哥。然後在獲得了當地法官的許可後,他將其他死去移民的衣服帶到摩洛哥。

薩摩拉和這名遺屬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他們帶著一個大架子,上面掛著死去移民的衣服、戒指和其他個人物品,他們把這些東西帶到人們會去的市場。

兩週後,他們確定了其餘 15 名死者的親屬身分,並遣返了每一具大體。

薩摩拉意識到他有辦法解決在西班牙被視為無望之事的問題。然而,遣返大體需花費數千歐元。而他遇見的這些家庭,擁有的資源遠比他還少。

「你找到死者的家人,找到他的父母,他們帶你去住處,你看到那就是山邊的一個錫棚,裡面有兩隻山羊和一隻公雞,他們告訴你希望兒子回來。」他說。「你該怎麼做?要當商人還是要多愁善感?」

位於阿爾赫西拉斯,負責為死者家屬回收大體的清真寺的伊瑪目(imam)(註)穆罕默德‧埃爾‧姆卡登(Mohammed El Mkaddem)表示,他明白薩摩拉所受的侷限。「說到底,他們經營的是一家殯儀館,這究竟還是一門生意。」伊瑪目說。「但他們盡其所能,我們對此由衷感謝。」

阿爾赫西拉斯市太平間主任荷西‧曼努埃爾‧卡斯蒂歐(José Manuel Castillo)說,薩摩拉填補了當局留下的空白。「必須有人來處理文書工作和大體的遣返,如果是馬丁‧薩摩拉,那就太好了。」他說。

即使在西班牙南部炎熱的天氣裡,薩摩拉也打著領帶穿著樂福鞋,比起殯葬業者,他看起來更像一名律師。近日的一個下午,他和17歲的兒子小馬丁一起處理大體。

「他們發現他的遺體時,他身上還穿著工作服。」小馬丁談到大體時說。「也許他下班後直接上了船。」

小馬丁暫時離開了一下,薩摩拉開始說話,幾乎像是自言自語。他們第一次一起工作時,他的兒子才 15 歲,當時一艘載有 40 人的船在阿爾赫西拉斯北邊的巴爾瓦特海岸傾覆,造成 22 人死亡。

他說他害怕兒子會做惡夢,但小馬丁想參與工作。

「沒有父親希望他的兒子看到這些東西。」薩摩拉說。「但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

西班牙海灘上,一艘移民曾使用過的廢棄小船。(Samuel Aranda/The New York Times)

來自摩洛哥丹吉爾的技師

就在這個夏天之前,薩摩拉說他收到了一則 WhatsApp 訊息,這名男子自稱尤瑟夫(Yusef),並說他在直布羅陀巨巖邊界旁拉利內阿市(La Linea)的一座清真寺工作。

「有兩名生死不明的男孩 —— 雖然他們肯定已經死了。」語音訊息開始。「他們的家人四處尋找,我說我們會問問一個會涉入這種事的人。」

下一個訊息包含一張在小艇內穿著自製救生衣的三人照片,這張照片是在他們離開摩洛哥前不久拍攝的。其中一位是來自丹吉爾的文盲技師阿什拉夫‧阿米爾。

薩摩拉聯繫了太平間裡停放著一具屍體的地方當局。他們給了薩摩拉這名男子衣服的照片,在尤瑟夫的幫助下,薩摩拉在丹吉爾找到了阿米爾的姐姐,並給她看了衣服的照片。這些日子以來,薩摩拉很少需要像過去一樣旅行到摩洛哥,他可以從遠端確認亡者的身分。

「他衣服上的油漆就是他工作時沾上的。」姐姐薩金娜‧阿米爾(Soukaina Ameer)在丹吉爾接受電訪時說。

她說弟弟阿米爾之前就曾嘗試進入西班牙,但被驅逐出境。這次,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而是在家人開始計劃搬到新家時留下神祕的暗示。

「他總是說:『我不會和你們一起住在新家。』」薩金娜‧阿米爾回憶。

她說,阿米爾於 4 月 13 日離開,他的船很可能在當天晚上就沉沒了。他的屍體在 4 月下旬都漂浮在海中,直到月底才被沖上岸。在春季末和夏季期間,它被放置在停屍間中,並因沒被冷凍而腐化。

在一個悶熱的日子裡,薩摩拉將阿米爾的屍體裝進他的靈車,和兒子一起開車經過松樹和向日葵田。大體被包裹在發現他的紅十字會的毯子裡。醫院標籤貼在一條腿上。在太平間,薩摩拉和兒子穿著防護服抵達,並開始進行防腐工作。

一根長針往阿米爾的肩膀注射了 10 次,再往他胸口注射了 10 次。1 小時後,薩摩拉用一件裹屍布裹住屍體,用綠色斗篷蓋住,撒上乾花,重現了一位伊瑪目曾經向他展示的穆斯林儀式。然後他蓋上了棺材,他和兒子脫下了防護服,兩人滿頭大汗。

然而,工作感覺幾乎尚未完成。隔壁房間裡放著成堆的案件檔案,薩摩拉在一些親屬聯繫他後,仍在努力尋找他們家人的遺體。有一個阿爾及利亞人,1986 年出生。有兩個摩洛哥人在海上失蹤;還有一個敘利亞男人,他曾有一位妻子,住在阿勒坡。

隔壁房間響起了鈴聲,隨之而來的是另一條可能的線索。

「馬丁,去拿我的手機。」薩摩拉脫下手套對著兒子說。

註:伊瑪目在阿拉伯語原意是領袖、祈禱主持。在遜尼派中指的是伊斯蘭教集體禮拜時,在眾人前面率眾禮拜者。在什葉派中則代表教長,即人和真主之間的中介,有特別神聖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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