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願的耳朵蟲

小學三年級那一年,綜藝節目裡千葉美加初登場。從日本來台發展的她,出道曲〈青春起飛〉裡有兩句中英混合的歌詞:「It’s so easy, easy to be happy. 這世界,任你去陶醉,去流淚!」看完張菲與費玉清主持的《龍兄虎弟》,美加熱情的歌聲留在我的小身體盤旋。禮拜一第一節國語課,我還是輕輕(用以為沒人聽得到的音量)反覆哼著一搜一季……一季土壁黑琵……外省來的余老師猛力轉頭帶著鄉音怒罵:是誰在那裡咿咿啊啊的呀!我藏身在一群左右互看的小蘑菇中,沒有承認。因為發聲而犯禁,挑戰教學現場。字面看來很傳奇,其實只是耳朵蟲在我身上初次發威,粉筆沙沙滑動的小春天裡,我是一條陶醉而惱人的蟲。

千葉美加事件後二十年的夏天,我的耳朵換了一條蟲,在波士頓轉了又轉。只因我在啟程飛往美國的長榮客機上,在機上隨選音樂挑中了台語懷舊金曲選,且把江蕙的〈落山風〉聽了又聽,連續三小時。「往事若是再回想,加添心內的悲傷。為你失去了笑容,心情親像黃昏的落山風。」耳朵蟲的正式名稱是「不自主音樂意象」(involuntary musical imagery),聲音的烙印效應填補了耳內空缺。從台東移動到美東,我驚訝於那傍晚天色變遷如此緩慢,像永不止息的滲水。耳裡江蕙,陪我茫然看著暗不下來,又昏又黃的八月。寂寞是最普通的情感,需要最普通的慰藉。一、兩個月後,交友軟體上好不容易被人約出門,在別人的車上,從麻省理工學院經過查爾斯河,我看那兩岸燈火疏離閃爍,恍然多像福和橋,好像就要去頂溪,就快到樂華——

「你來美國做了些什麼?」

「都在想台灣。」

「那你幹嘛來呢?」

被這樣反問,太思鄉的人實在失面子。開車的男人來自北京,他的房間書架裡,竟然有《精神病院》,有《你的聲音充滿時間》。「我認識他們喔。」——我差一點就要說出來了。在那樣的錯置與剪接中,我幾乎要聽到黃耀明與張國榮的〈那麼遠,那麼近〉:「我坐這裡/你坐過嗎/(我認得你啲字跡㗎)/偶爾看著/同一片落霞/(佢由亞洲一直飄到南美洲)

最近好友搬家,向朋友群徵求居家布置靈感。我在網上隨意瀏覽,看見航空公司網路商店竟然販賣那橄欖綠與鋁銀配色的機上餐車,價格是3萬3,000元。上頭當然沒有雞肉飯、豬肉麵、澀白酒。但作為一種記憶裝置,它依然不無霸道地,裝配透明掛鉤,懸吊著過度乾燥的呼吸,未名陸塊,山峰的永久積雪……我興奮地把連結發給朋友,說這就是最終極的偽出國了。它仍然忽行忽停地開關,推動,勾回一條耳朵蟲,要把熟睡的我給摸醒:啊,黃昏的落山風,請你著聽我講,閣再留戀有啥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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