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夢

床頭鬧鐘滴答滴答地響著,子夜二時,整條街應該都沉睡了,左鄰右舍只剩我還醒著,躺在床上掙扎。

房門的衣架上掛著明天要穿的制服和綠書包,像市場中一對待價而沽的乾貨,制服的纖維吸滿高中男生的汗味,那種輕佻的味道;書包的夾層留下各種「課外」的痕跡 —— 燒了一半的香菸、補習班女生傳來的紙條、A 片和色情漫畫的借據。

我雙手抱頭躺在床上,掙扎著該不該把自己架回書桌前,去翻那一堆張牙舞爪的講義、參考書、補充教材和大考小考的訂正考卷。

明天就是段考了,浮動的心思卻無法停駐在任何一個科目上,我的意義世界裡,只有籃球場上分不出勝負的三對三、火車站旁邊唱片行架上那張超想聽的專輯、補習班那個短髮女生這週出席的可能,這些一個 17 歲男生好像理所當然就要關切的事物。

如果校園外有一個理想世界,那裡沒有微積分、沒有阿留申群島、沒有狄克生片語、沒有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沒有甲午戰爭發生在 1894 年。

帶著人犯似的罪惡感,我放棄了掙扎,把鬧鐘設在清晨五點。我安慰自己,媽媽會在六點半叫我下樓吃早餐,還有一個半鐘頭能把今天要考的內容看一看。是啊,今天要考的內容……桌上堆得比山高的文本和紙張,黑暗中發出陰森的光芒浮現在我雙瞳間,從意識的邊緣如影隨形,教我徹夜難眠。

我是睡著了嗎?還是一直醒著?僵硬的身軀一點一滴沉入一座浮盪的水池,我的皮膚能清楚感受到卡其制服的觸感,右手握著原子筆(用我慣用的姿勢),在一間無窗的教室裡寫著鬆軟的考卷。寫下的字像湖心的漣漪在表面暈開,散成一團一團模糊的藍色,最後從書桌四邊掉了下去。我來回塗塗寫寫,考卷依舊一片空白,而且愈寫愈薄,愈塗愈濕……

打扮像個巫婆的監考老師不斷往我的方向盯過來,她猙獰的五官擠出嚴厲的眼神,像一把刀,射在我搖動的羞恥心上。是不是知道我什麼都不會寫,乾脆讓我什麼都寫不上去?

「同學們,再五分鐘收卷!」巫婆用沙啞的菸酒嗓在講臺上喊話。我全身緊繃到不行,焦慮的神經打成一個個死結,在額頭逼出暴雨般的冷汗。就要收卷了啊,我依然一題都沒有寫,在我就要放聲大叫的那一刻,一個惡夢喚醒了另一個:床頭的鬧鐘響了!枕頭邊的 iPhone 也響了!我同時從兩個夢裡驚醒,醒在1996年段考當日的清晨,也醒在 2021 年初冬的上午。

「您今天下午有一個牙醫預約。」Siri 把鬧鐘關掉後在耳邊提醒我。腦袋靠著枕頭,我眼睛半睜,劫後重生似地對天花板大喊:「操!怎麼又是考試夢?」

Dreams are messages from the deep —— 夢是來自意識深處的訊息,電影《沙丘》用這句話揭開序幕。鮮少在螢幕前受訪的 Radiohead 主唱湯姆‧約克(Thom Yorke),有一回出現在深夜脫口秀時段,和主持人史蒂芬‧荷伯(Stephen Colbert)討論夢的意涵。

Radiohead 有一首歌就是叫〈Daydreaming〉,曲式沉緩、哀傷,像一場透明的清醒夢。湯姆在節目中說:「夢是我們生而為人的根本,如何理解與他人的關係,如何與社會共處,如何消化發生在我們身上之事,都需要夢這一層介質。睡著時的生活,一如醒著時,對我們的身心一樣重要。」

慧黠的史蒂芬立刻追問道:「你會作重複的夢嗎?(recurring dream)」

湯姆露出狐狸般的狡猾笑容,對主持人說:「我會,但幸運地,我都不記得了……」

我是個常作夢的人,但多數內容都在醒來的那一刻遺忘,好似無法將黑夜延續到白天。倘若夢有回溯的黃金時間,是起床後半個鐘頭,即盥洗與早餐的時段,「我剛剛是不是夢到了什麼?」還沒完全醒過來的人,一腳踏在夢的邊界,另一腳踩入嶄新的一日,他的身體在兩種維度(或兩種生活)間挪移,從一處被推向另一處。

而在某個自己無法意識到的時刻,過渡忽然完成,你不會再去想夢中之事,就這麼「直接降落」在日常的現場,武裝起身心,準備去和今日的種種拚搏。這種不著痕跡的轉換,是人得以維持雙面生活的稟賦 —— 其實,進入夢境也是一瞬間的事,你記得夢的內容,但你記得夢的開始嗎?

重複作起的夢,之於我是考試夢,無一例外全是惡夢,總發生於有件壓力奇大無比之事的前一晚。我十多年沒拔牙了,有顆生病的臼齒將被牙醫師用力拔除,此事教我懼怕無比,甚至超過自己知曉的程度。說來哭笑不得,一個遠離校園二十年的男人,竟還有一個焦慮的自己留在考堂中。

台灣升學主義那種巨大的壓迫感,讓病態的考試文化在年輕心靈中留下暗影,並衍生出不安、挫折甚至羞辱的情緒,逼使一個人在成年後仍得一次一次回到考場,透過夢直達壓力之源,直到有一天它被萬能的時間消解。

公認的健康睡眠時間為 8 小時,佔一天的三分之一,是人類生理上某種黃金比例。英國作曲家馬克思‧李希特(Max Richter)突發奇想,為神祕的睡眠活動譜寫了一張《Sleep》專輯,長度就為8小時,他巡迴世界,在各種室內或戶外的場地,從深夜至黎明演奏整張專輯。台下擺放著上百張行軍床,觀眾自攜枕頭與睡袋入場,既是聆聽者,也是沉睡者。

紀錄片《李希特舒眠曲》(Max Richter’s Sleep)中,他表達了與湯姆不謀而合的看法:「睡眠時的意識,對建構我們清醒時的生活至關重要。當我們沉睡時,我們並非缺席,只是處在另一種感知狀態。」

一張 8 小時的專輯,聽起來並不方便,李希特同年發行了另一張作品《From Sleep》,長度只有 1 小時,收錄濃縮過的新版本。其中一首〈Dream 13 (Minus Even)〉被我選為某年家庭聚會投影片的配樂,投影的內容,是一家子從年輕到老的時光,童年的純真、出嫁的喜悅與逝者的臉龐,都點亮在記憶中再次發光的角落。

晶瑩的鋼琴聲與悠悠的弦樂,勾勒出夢的輪廓。流轉的音符中,我們是作夢者,我們也是夢本身,而一生所經歷的,就是夢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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