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觀察學:從當代城市中探索傳統眷村的存在意義

「眷村」是台灣歷史下獨特的時代產物,「眷村意象」則因近年來的影視文學作品、文資保存活動而愈發鮮明。例如於 2008 年當紅一時的《光陰的故事》就是個以眷村生活為背景的電視劇;近幾年來,台北的眷村則以四四南村、中心新村、煥民新村及嘉禾新村最廣為人知,這幾處具有文資身分的聚落也是過去兩年臺北眷村文化節的推廣展示基地。儘管保存眷村文化逐漸成為社會大眾的基本認知及共識,然而我們在進行文史研究、創作、策劃展覽,及探討保存再利用議題的過程中,難免有意無意地著重於特定歷史、物件、建築形式及部分「具代表性」的人事物,如此作為看似使得「眷村」在眾人眼中顯得更為具體生動,卻也無形中加深了人們對於眷村的刻板印象。

事實上,眷村一詞涵蓋了多元的實體樣貌及豐富歷史。廣義上的「眷村」泛指各種公私部門之下的職員眷屬聚落,不過我們口中的「眷村」大多指的是「國軍為安定軍心,安頓眷屬所建造的群居聚落」——這是《從竹籬笆到高樓大廈的故事——國軍眷村發展史》為軍眷村所下的簡明定義。該書提及全台灣受列管之眷村共計 886 處,此舉無疑為眷村框定了實體的範圍。然而所謂的眷村文化及眷村生活並沒有為上述列管眷村的邊界所限制:社會學學者李廣均指出那些沒有入住眷村的軍人、沒有被列管卻由軍人自力造屋形成的村落似乎也應一併納入眷村研究的範疇當中(註1)。

隨著時間遞移,許多被拆除的眷村雖然已消失不見,卻在原址或鄰近場域留下歷史痕跡,例如台北大安森林公園的觀音像就是過去眷村的遺留物。消失的村落固然是既成事實,但是這些仍存在的遺留物、周邊環境的空間紋理,以及那些搬遷於他處生活的眷戶,都是「眷村文化」從實體村落邊界「溢(逸)出」的證明(廣為人知的「眷村菜」也是如此)。隨著時間逐步破碎化的過程,眷村文化愈來愈「隱形化」,如要仔細追溯其演化發展,仍得從當代還存留、有人居的眷村及國宅著手。

眷村因其獨立的空間格局以及族群歷史等因素,往往予人自我封閉的印象,然而長期以來,眷村住戶仍與外界環境建立了緊密的關係。傳播學教授李佩霖曾指出第一代眷戶的配偶雖然大多遵循「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價值觀度日生活,但若需要賺錢貼補家用,出外幫傭、做工,或作為部隊的約聘人員都是找工作的選項,「這些相對多元的工作,也提供了眷村第一代的女性有更多機會與眷村外的世界互相交流。」(註2)至於研究眷村歷史常常碰觸到的「省籍問題」,曾居住於嘉禾新村的原住戶表示,儘管村裡村外界線分明,但是大家和住在永春街的本省人也相處得不錯,逢年過節還會互邀對方來自家空間打牌賭一把(註3)。不過,省籍意識仍會在某些場合被挑起,一旦引發衝突,不同族群就會「自動分邊」,並以族群為目標進行攻擊(註4)。時間轉向現在,如今本省、外省的族群分野早已隨著時代模糊、消失,早年眷村的「封閉性」也不再顯著。在生活層面,目前還有人居的眷村自然與城市空間存在著更為緊密的連結,住戶的日常生活也隨著各項基礎設施的完善、網路設備的發達、當代生活型態的改變、家庭鄰里社群成員的異動而與過去情景大不相同。

(在地偏好工作室)

劇烈的空間轉變

在討論「當代眷村」生活情景為何的同時,我們也不該忽略那些因為村落拆除而搬入現代公寓國宅的眷村住戶。相較於許多眷保人士對於保存老屋的積極態度,許多住戶對於拆除搬遷一事並無太大反彈或意見,由《台北市眷村史料收集總結報告書》當中記載的一段話可以清楚說明這段歷史:「由於眷村的房屋老朽、格局稠密與混亂,並且成為城市景觀的毒瘤及製造衛生、治安問題,加上人口老化與外移極其嚴重,從 1981 年開始加緊眷村的改建,並出現五、七層樓高的眷村建築。⋯⋯新式的大廈是公寓大樓,代替了低矮平房樣式的老眷村,遷入其中的眷村原住戶也有了土地權狀。」對於眷戶而言,能夠從老舊不堪的住處搬遷至新屋自然是美事一樁,然而其生活空間也從水平開展的眷村地景,一夕之間變成垂直獨立的公寓樓房。

此劇烈的空間轉變令部分習慣與鄰居往來互動的住戶無所適從,長期以來更淡化了原本聚落社群的連結;不過,這種注重隱私的居住型態亦使部分眷戶因為免去大量的「社交」而鬆了一口氣。總的來說,從「傳統眷村」過渡到「現代大樓」的過程大幅度地改變了住戶的居住體驗,其使用空間的方式,也必然得從既有的諸多生活習慣當中重新做出選擇及取捨,以因應空間的改變。

隨著許多眷村場域陸續遭到拆除改建或保存利用,如此大環境的變遷勢必對於住戶的心理造成影響衝擊,在這樣的情況下,或許熟悉的食物滋味更能撫慰這些眷戶居民們的心。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在《空間與地方》書中表示,「氣味賦予物體和地方以特色,使它們與眾不同,使它們容易被識別和記住」;換句話說,人們在聞到、嚐到熟悉的氣味的時候,常能刺激大腦聯想起一個熟悉的場景空間,甚至回憶湧現,帶來溫暖、高興、悲傷的各種情緒。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台北國軍英雄館軍友餐廳的「每日早餐」總是令不少外省老先生、老太太趨之若鶩。根據網路上的報導及部落格介紹,國軍英雄館的早餐不但 CP 值超高,背後也充滿動人故事。有饕客指出這裡的早餐仍具有早年眷村料理的風味,才會頻頻來這裡用餐,也有不少年輕 YouTuber 慕名前來攝影拍片。

儘管實體的「眷村」正在消失,我們也不可能在現實中再次複製、重現那種在大歷史下胼手胝足的緊密生活狀態、空間氛圍與革命感情,不過從英雄館的早餐現象,我們可以發現,眷村的生活及文化並沒有固守在實體的眷村空間當中,反而隨著時間發展逸散至都市各處,在當代的眷村、老國宅、街角各處,以及飄香的菜色當中顯露出來。我們可以將這些形象看作是一種「碎片」或是一種構成台灣城市特色的「DNA」,它們早已不知不覺融解、滲透到現代台灣人的日常生活當中。因此,培養出辨識這些散落在生活周遭的「眷村碎片」的能力或許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因為唯有瞭解這段豐富而獨特的眷村歷史,住民才更能知道習以為常的城市空間從何而來。

總而言之,實體眷村獨特的空間感及其生活狀態應當被眾人記憶與傳承,而眷村留下來的「DNA」將在城市當中以多種形式持續演化,成為當代及未來城市發展的養分,從上述與眷村有關的空間議題來看,我們可以想見這些「碎片」將繼續活躍在環境各處,為多元的日常生活創造更多選項及可能性。

註1:「如果將『眷村』局限於國防部列管眷村,將會落入見樹不見林的盲點。我們不應將列管眷村等同戰後來台軍人與眷屬的居住經驗,而是可以探究,除了列管眷村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以大陸來台軍人為主的群居型態與生活文化。」更多內容請見李廣均,2019《眷村保存與多元文化的社會學分析》p.17-29

註2:李佩霖,2019《臺灣的後眷村時代:離散經驗與社會想像的重構》p.77

註3:此敘述來自在地偏好工作室於「嘉禾新村口述歷史研究調查案」訪問嘉禾新村居民所得之田野資料

註4:李佩霖,2019《臺灣的後眷村時代:離散經驗與社會想像的重構》p.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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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觀察學:尋找當代城市當中隱藏的眷村 DNA》

2022臺北眷村文化節訊息「共築眷村記憶」
時間|2022.10.07(五)-10.30(日)
地點|中心新村、四四南村、煥民新村、嘉禾新村、光點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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