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離愛情故事及其無所不在的幽靈:《在車上》與《柏格曼的島》是一塊雙面錄音帶

「挑戰愛情的心魔/以防它囂張跳動/識破那張牙舞爪的脆弱」
——〈對等關係〉,HUSH

將《在車上》與《柏格曼的島》相互聯想的文章已有不少,不過那些觀點並沒有詳盡闡述這個主題,我認為非常可惜。如同這篇文章的標題所述,《在車上》與《柏格曼的島》的故事偶然形成了一塊能不斷來回播送的錄音帶。

這盤錄音帶 A/B 兩面各自所敘說的,雖是身處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兩地(日本廣島、瑞典法羅島)疏離愛情故事,但是它們卻有共同的特質。濱口竜介與米雅・韓森-露芙(Mia Hansen-Løve)不約而同地(透過自我或他者經驗)道出現代婚姻情感關係「崩而不潰」的疏離現象。

A 面:
音與女兒的幽靈,性愛裡的故事隱喻

作為 A 面的《在車上》,其最重要的轉折,是戲劇節總監邀請美沙紀和家福悠介到他家吃飯,並發現允兒是總監妻子。

對我而言,那是全片的轉捩點。透過允兒真誠的非口語表達,我們可以在悠介身上看見他與亡妻音過往相處的疏離,以及失去女兒後的陰影相互映照。當兩人的關係(故事)透過性愛相互維繫,故事劇本的誕生才逐漸取代了原本女兒逝世後無所不在的幽靈,並成了這一對夫妻之間唯一的親密連結。

真要說悠介為什麼害怕失去音,或許是因為透過交媾所產生的故事結晶未必只能從悠介身上獲得,音也能透過與其他男性發生性關係,進而生成不同故事的可能。這種帶有激情的親密關係看似表面和平,實質上卻喪失了應有的精神深度,並且不斷地疏離,這段情節也讓我想到濱口的另一部作品《歡樂時光》當中,純與理工丈夫之間的離異。

純的前夫在接近片末的小說朗讀會上將情感分析得頭頭是道,但一回到自己難以挽回的感情,卻失能到像個完全不懂如何維繫愛情的廢物。這也許或多或少即是人們面對日常情感表達的一種寫照——回到《在車上》的故事中,高槻在車子裡與悠介自陳的那段個人體悟不也正是如此嗎?高槻雖然不斷地與不同女性發生關係,但他卻在音身上獲得了另一種思考,他告訴悠介「你必須先理解自己」;但實際上,高槻也還不夠摸清自我,而唯一看得清楚的,或許是身為幽靈的音。

畢竟在音的潛意識所虛構的故事,不正隱隱指向了她、悠介與高槻的三人關係嗎?在電影片頭中,我們看見一抹清晨微曦遮覆了音的正面裸身,那一面若隱若現的身影,已經開門見山說明音的神祕和其難以觸及的深度。然而,在八目鰻的故事裡,另一個難觸及其內心的卻是悠介自己——若我們將那則虛構的故事與悠介的經驗合而為一時,當他發現音曾和其他男人發生關係的那一刻,他便收起他的鑰匙,在他內心世界的大門裝上監視器,他假裝這個世界一如往常,什麼事也沒發生。

《在車上》的故事包裝並非純粹的「套中人」形式,而嘗試了在不同意識層次裡找到隱喻相互連結的可能,穿針引線地道盡最難以言說的親密-疏離關係僅有一線之隔,這也是濱口自開始創作以來,始終緊握、從未鬆開過的核心主題。

B 面:
柏格曼的幽靈與女性創作者的自覺

《柏格曼的島》作為 B 面,則能看見女性電影創作者在感情疏離時的自覺與反思。與《在車上》相似的三層敘事隱喻結構(柏格曼的生活-克麗絲與東尼-克麗絲的電影劇本),最令人驚豔的部分莫過於克麗絲與東尼分享她劇本故事的創作內容如何與克麗絲的婚姻關係互相呼應。

克麗絲的劇本實然是她生命經歷的寫照,故事裡的女主角與克麗絲都是電影導演,也同樣喜歡柏格曼。其中,女主角與舊愛相遇,最終卻成為一個似乎沒有未來(不知如何收尾)的故事。儘管克麗絲進入了這個故事,東尼卻彷彿是這個故事的局外人,在和克麗絲徒步到海邊描述這個故事的過程中,他看起來心不在焉,遇到來電便中斷了克麗絲打造的故事世界。克麗絲想詢問故事結局的意見,他也並未願意從中協助。

愛情邁向婚姻的理想狀態往往是對等的關係,然而在電影當中,克麗絲和東尼作為電影創作伴侶卻並非如此,東尼的電影創作彷彿克麗絲在外頭看著他的生活一樣,當克麗絲想要知道更多的時候,卻老是被擋在門外。

兩人創作的關係也如同在法羅島上分道揚鑣,寫劇本的時候彼此獨處各佔山頭,參加柏格曼之旅時也選擇各自想走的路。當克麗絲想回頭尋找拍攝《穿過黑暗的玻璃》的那座小屋,卻無功而返、回到居所時,東尼告知她拍攝現場是另外架設的內景,而原本的小屋早已不復存在。小屋與內景的隱喻是否如同兩人的婚姻關係,有名卻早已深陷無實的狀態呢?

那麼,如果兩人總各有各的選擇,這一段看似僅剩婚姻形式的關係裡,為何還要徒留形式呢?《在車上》裡,性愛而生的故事某種程度上維繫著悠介與音的關係;而在《柏格曼的島》的最後,東尼開車載著孩子回到法羅島和克麗絲重聚,對我來說,維繫著兩人僅剩一絲關係的早已無關乎於電影創作,而是全片最後才現身的孩子。

如果說婚姻關係是一棟結構穩固的房,那麼磨損到最後的,也許便只剩下關於責任與承諾的鋼筋:關於孩子、日常生活的維繫、維持現況的表面和平。當柏格曼猶如渣男般的婚姻生活與他談及親密關係的相關作品(也許最具代表的是《婚姻場景》與《夕陽舞曲》)成為交互投射的倒影時,法羅島之於柏格曼而成為柏格曼的島,法羅島之於克麗絲而成為克麗絲的島。那麼,所謂「(柏格曼的)幽靈」,實質上,指涉的便是在親密關係裡消磨後最終留下的夢幻泡影——也就是,情感關係的維繫竟是如此脆弱,卻又在道德向度上總是超乎人們想像的邪惡,而「疏離」不過是關係妥協後的最終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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