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來西亞的阿玲遇上台灣的玲子——21 世紀鬱悶壓抑的女性心事

凝視著大銀幕上的新加坡電影《熱帶雨》裡的女主角阿玲,讓我想起當代台灣電影中,刻畫女性模樣的幾部作品。我聯想到在 2001 年《千禧曼波》裡想和男友豪豪分手,卻總是老給自己藉口説花完 50 萬後才離開的 Vicky;抑或是 2016 年《川流之島》中面對台灣國道收費電子化後的裁員危機,同時必須顧及孩子並追求愛情的嘉雯。此外,還有 2014 年《迴光奏鳴曲》裡遭逢更年期、同時得守著南部空巢的失業婦女玲子。我想在某個平行時空的交會下,玲子應該會是阿玲最知心的好友了。

本文欲聚焦的重點,並非完全放在《熱帶雨》的敘事架構,而是希望透過當代台灣電影裡的女性角色,與《熱帶雨》阿玲的生活處境相互對話,試圖勾勒出不同地域間女性角色的共同輪廓與方向。

當阿玲遇上玲子

其中,《熱帶雨》和《迴光奏鳴曲》描繪特定年齡階段女性(未滿 45 歲的中年女性)的生活過程,它們時而平行、時而交會穿插,彷彿早已預示著電影當中兩位女主角的當下與未來。

《熱帶雨》裡新加坡的雨季所對應的,是《迴光奏鳴曲》裡暗示台灣梅雨鋒面來襲的前期。阿玲身兼數職,在校擔任華語教師,回家還要照顧因中風而行動不便的公公;玲子則是一位受中國紡織產業影響而遭資遣的基層裁縫員,同時,她必須定期到醫院照料手術後的婆婆。

阿玲為了求子,肚皮受到無數排卵針扎的洗禮,滿是瘀青,卻仍受丈夫的冷落與最後情感上的出軌;玲子的丈夫長期在中國經商,數通無法接上線的通話紀錄顯露著她所受的忽視,儘管有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兒,長大成人的孩子卻已在外開展了自己的生活,玲子一人獨處,伴隨偶爾隔牆偷聽鄰居恩愛的聲音,日漸放大了她的寂寞。

陳湘琪憑藉 2014 年《迴光奏鳴曲》時逢更年期又遭裁員的玲子一角奪得金馬影后。(取自《迴光奏鳴曲 EXIT》臉書專頁)
取自《迴光奏鳴曲 EXIT》臉書專頁

跨域的女性處境,語言文化的矛盾

阿玲雖不是生長於台灣的女性,但是,對於許多步入中年危機的的華人女性(如阿玲、玲子這類角色)卻都有些共同的特質與困境。除了顧養家人以外,婚姻關係長期疏離甚至是瀕臨崩毀,又同時要面對自己身心上的變化。

丈夫長期在身心上的缺席,使她們各自欲望(或者照料)的對象,分別投射到了男學生偉倫和婆婆對面病床的男病患身上,中年女性的生活處境已然融入不同文化語境之中。相較於《迴光奏鳴曲》完全聚焦玲子個人生活的轉變,《熱帶雨》不僅純粹講述阿玲的心境轉換,導演陳哲藝更透過阿玲的身分設定,明示華文教學(更甚之,指廣義的華語文化)在新加坡日漸式微的處境。

更有趣的是,當華語文化在《熱帶雨》被化約為「語言課程」的符號時,反而巧妙閃躲了「華語文化」本身,其實也是長期形塑華人女性困境的其中一環。是故,《熱帶雨》雖反映中年女性與面對家庭的困難,看似揉合性別處境與語言文化的關係,卻也實質隱含片中並未察覺的、兩者間的矛盾之處,這將是未來仍得深思的問題。

楊雁雁憑《熱帶雨》中婚姻不順、求子不利的中學教師阿玲獲得去年的金馬影后。(好威映象 Hooray Films)
圖片提供:好威映象 Hooray Films

尋找一個解放的出口

長期以來,性別處境往往被視作結構性的問題。當人人視社會為一個巨大無比的機器時,那麼個體便只是無法抗阻結構力量的一根螺絲釘。不過,個人絕不是沒有自己的選擇,電影敘事便往往是從微觀著手最為有力的方法。

當阿玲決定與出軌的丈夫離婚,離開正值雨季的新加坡,返回原在新加坡電視新聞上總是再現抗爭意象的馬來西亞,她眼見馬來西亞的家鄉村落裡,沒有陰雨,而是一片陽光普照。而在《迴光奏鳴曲》最後一幕六分鐘的長鏡頭裡,玲子又一次被大門反鎖而受困於家中。她用盡全力撞擊那道緊閉的門,第一次失敗的頹喪與潰堤成為第二次重新嘗試開門的驅動力。

無論是雨過天晴,或是透過日常之中的平庸瑣事,將它們轉化為當今中年女性面對生活困境的整體意象,《熱帶雨》與《迴光奏鳴曲》都在試圖為女性尋找一個可能的出口。儘管電影裡提供的出口,不是為了給現實生活一帖能解決困境的藥方,而是欲讓在場的觀眾直接尋找一個自己可以置身其中的位置,找到一種不單只透過純粹旁觀來獲得理解的方法。

自 1982 年《光陰的故事》中楊德昌執導短片〈指望〉裡青春期的小芬,到他1983年的首部長片《海灘的一天》中步入家庭的佳莉,在當代台灣電影描寫女性心境的軌跡裡,《迴光奏鳴曲》的玲子彷彿成為女性們一路面對這個世界成長、變化的姿態,從女孩成為女人、從青年步入中年。而《熱帶雨》同樣承接了此一女性敘事的視角,現象上看似只是幾場新加坡大雨裡的師生故事,其實這些雨水深處所埋藏的,滴滴都是女性難以直接袒露的心。


《熱帶雨》中馬來西亞移居新加坡的中學華語教師玲子與男學生偉倫之間,產生了微妙情愫。(好威映象 Hooray Fil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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