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本格推理已成老派

喜歡日系推理劇場的觀眾,過去一年應該不愁寂寞。但當然,並不是指改編松本清張、橫溝正史甚至江戶川亂步那些常拍常有的古典推理名作,畢竟令和元年的當下,昭和舊派推理美學早已落幕,事實上就連新本格派都不再新鮮,金田一亦轉眼成為 37 歲的中年大叔,像沒長進的老江湖了。看看今日最熱門的戲劇或電影改編裡,最年輕的高顏值演員演的是什麼角色,就知道世界已經不一樣。

如今正是一個新派 Fusion 推理、類推理作品當道的猖狂時代。屈指一數,自去年開始,各類題材拼貼既本格又變格破格別具一格的新派推理作品,可謂源源不絕。譬如說,日劇就有《不在場證明破解少女》、《輪到你了》、《午餐聯誼偵探》、《美食偵探明智五郎》和今季新作《我們的愛情不正常》,近乎一季緊接一季;而電影則有《假面病棟》、《十二個想死的孩子》和重中之重的話題作《屍人莊殺人事件》。懸疑、浪漫、驚慄、美食(療癒?)或社會黑暗,總之猜不到摸不透,花款極多。這年頭日系偵探氾濫,處處燒腦,要交出一部成功的推理作品,謎題實屬其次,話題可能才是關鍵。

小題大作

而關鍵人物,卻是無論怎看都不像天才偵探的東寶灰姑娘濱邊美波。真不是浪得虛名,因為過去一年幾乎最有話題性——甚至最出色的新派推理作品,都是由她一人包辦。去年改編為日劇的《不在場證明破解少女》,原著作者大山誠一郎來頭不小,出道至今,已多次入選本格 Mystery Best 10 大獎,而《不在場證明破解少女》更是 2019 年的首獎,還擊敗了東野圭吾和有栖川有栖等老前輩。同由濱邊美波領銜演出的《屍人莊殺人事件》,原著小說則贏得 2018 年的本格 Mystery Best 10 及《週刊文春》推理小說 Best 10 首獎,續作《魔眼之匣殺人事件》亦是 2020 年本格 Mystery Best 10 亞軍,以濱邊美波超群的人氣,相信接下來改編成電影已大勢底定。

說《屍人莊殺人事件》是重中之重的話題作,是因為其原著作者今村昌弘,出道短短幾年已經屢次獲獎,作品銷量驚人,被譽為日本推理小說新人王,甚至東野圭吾接班人。當然,除此之外,《午餐聯誼偵探》原著作者水生大海,《假面病棟》原著作者知念實希人,於 2008 年和 2011 年贏得推理文學新人獎之時,也都被推理小說大師島田莊司點名盛讚。眼花撩亂的新派 Fusion 推理作品之中,實際上亦不乏獲獎的文壇新貴,而且都是日本新生代本格推理的代表作家。

但整體而言,年輕演員們的演技有待磨練之外,這些結合了多種故事特色的新派推理作品,本身亦都有許多問題,尤其在一眾受過傳統日系本格推理訓練的觀眾和讀者看來,難免有過譽之嫌。以《不在場證明破解少女》為例,故事圍繞偵探故事經典主題「不在場證據」,從而鋪展一連串謎題,儘管回歸本格推理基本步,解謎過程簡潔紮實、條理分明,然而,明顯太花心思於塑造一位美少女解謎天才,固定台詞過多,不重要的偵探套路不斷地重複,反觀命案本身卻毫無重量,純粹是缺乏人性描寫的密室遊戲。

位在鯉川商店街的美谷鐘錶店,女主角美谷時乃繼承祖父的衣缽,不只為顧客修鐘錶,還承接關於破解嫌疑犯「幾點幾分在哪裡」的「不在場證明破解業務」委託,事成後會收取五千日圓的費用。(KKTV 提供)
《不在場證明破解少女》(KKTV 提供)

《午餐聯誼偵探》的情況亦十分類似,故事混合了愛情、美食與推理等多種元素,論述辦公室美女二人組,不時與新相識的男生聯誼聚餐,一邊享受美食一邊調情,繼而從對方身上聽到不思議的奇聞,山本美月飾演的推理迷便根據談話內容,拆解謎團。雖是三合一的 Fusion 作品,但其實採用了本格派傳統手法之一的「安樂椅偵探」(Armchair Detective),即偵探本人不需親臨案發現場,只憑著別人提供的二手資料,就能梳理出全盤案情。此作本身也算別開生面,問題是故事中的案件不外乎辦公室日常,或細瑣無聊的錯摸誤會,雖有出色布局,但結果略為小題大作。

非常喜歡解謎的天野唯香,因前輩阿久津麗子想找到新對象,而一同在午餐時段進行聯誼會,除了天野能在短暫的一小時內根據對方透露的內容解開懸案,飯桌上的美食也引人食慾大開。(KKTV 提供)
《午餐聯誼偵探》(KKTV 提供)

但芸芸作品之中,《屍人莊殺人事件》的問題可能最明顯,亦激起了不少推理迷的熱議。從改編電影到原著小說,此作都以一舉超越東野圭吾及其名著《嫌疑犯 X 的獻身》為最大賣點。無可否認,故事本身實在前衛,於經典的「暴風雪山莊」密室場景設計裡加入喪屍題材,玩味之餘,喪屍本身又成為了破案關鍵。天馬行空的布局,讓人眼前一亮的破格 Fusion 嘗試,絕對是《屍人莊殺人事件》備受注目的原因。但是,但是,很重要的一點——且是致命之處——在於,相比東野圭吾在《嫌疑犯 X 的獻身》所設計的神來之筆,一個簡單而意味深遠的翻轉,《屍人莊殺人事件》的謎底,卻顯得極為牽強、簡陋。一言以蔽之,就是推理部分不夠出色,依靠了奇詭的世界觀和複雜人設來譁眾取寵。

《屍人莊殺人事件》的這種花拳繡腿的寫作技法,正正是近年 Fusion 推理作品的通病:輕小說風格濃厚,總是世界觀宏大,拼貼大量奇特的角色個性,以太多篇幅交代角色的複雜身世。當然,從金田一耕助到湯川學,過去不同流派的推理作家都有意經營他們筆下的偵探主角,但故事主軸仍然以解謎為主,角色為輔。今日則顯得有點本末倒置,枝節過多,故事主題分量太輕。這亦可以理解為新本格派推理技窮之後所衍生的寫作風潮。

新本格派一直將重點集中於設局解謎,時隔多年,後起之秀或再難寫出原創奇招,無招可出,唯有變質,加入其他故事元素突圍而出。但演變至今,弊端明顯,就是推理部分一直只在基本步上打轉,無法充撐作品,結果推理反而變成一種形式化的故事元素。而隨著作者為故事賦予更多的世界觀及人設,同時意味著它有更多人工堆砌的成分,更進一步偏離了跟社會現實的連結。

加入神紅大學推理愛好會的葉村讓和明智恭介在學校號稱「華生」和「福爾摩斯」,喜歡利用推理幫忙解決校內事件。有一天,同校學生劍崎比留子,邀請明智和葉村參加「搖滾音樂祭研究會」的社團合宿,地點卻是位處深山、事件頻仍的——紫湛莊。(車庫娛樂)
《屍人莊殺人事件》(車庫娛樂)

新本格派

不過,要說《屍人莊殺人事件》和《不在場證明破解少女》這些當下主流的新型推理作品太過獵奇失真,或流於解謎遊戲,回顧日系推理小說的流變,這些指控也都曾經落在昨日的新本格派身上。

於八〇年代,島田莊司有意復興江戶川亂步的本格推理,形成所謂新本格派,發表了相當重要的《本格 Mystery 宣言》,提倡推理小說應該結合匪夷所思的布局及完全邏輯理性的解謎手法。然而,在實踐過程中,卻變成故事設定奇情華麗、不著邊際,犯罪手法複雜刁鑽。當時的新本格派予人感覺乖離破格,被傳統推理作家狠批走火入魔,相當脫離現實。今日讓人看得不甚舒服、題材亂拼的新派 Fusion 推理,其實就是當年的歷史重演。要說《屍人莊殺人事件》布局大而無當、謎題粗疏,島田莊司早年的《斜屋犯罪》也不遑多讓。

用最籠統的說法,就是有推理小說的地方,就有本格派與社會派之別——前者重視推理謎題,後者關注犯罪動機和社會脈絡。但新本格派的興起,從出發點來說,並非作為社會派的對立;復興本格推理的理念背後,不是為了走出社會派的寫實批判,轉而寫一些獵奇艱澀、讓讀者猜不透謎底的燒腦作品,而是因為蓬勃一時的社會派曾發展到一個僵化局面,情節因循守舊,演變成主題重複、被觀眾唾棄的偵探肥皂劇。新本格派打著回歸推理文學初衷的旗號,儘管早期有點曲高和寡,但重新打磨推理小說敏銳度的宗旨明確,要利用天馬行空的布局,天才偵探的推理過程,再次衝擊讀者。

來到今日,新本格派可能真的稜角不再,難有突破,而又同時變成人人見慣見熟的老派風格。過去領軍的新本格派作家,從島田莊司到「京大推理小説研究會」的綾辻行人、法月綸太郎等人,都已逐漸減產,退出一線,又或者像東野圭吾轉變寫作風格。當然,形容東野圭吾是本格派不太正確,貼近全方位推理作家的東野圭吾,不算本格推理狂熱,從他多不勝數而且風格迥異的著作可以看出,他有意涉獵所有流派和故事題材,有社會寫實,有校園推理,亦有恐怖靈異、魔幻、愛情、後設……不過就以運用科學理論解謎、偏向新本格派的「神探伽利略」系列最受歡迎。要知道在電視劇《神探伽利略》之前,東野圭吾一直是處處碰壁,多產但欠缺銷量的作者。

有趣的是,從本格推理找到出路,終於大器晚成的東野圭吾,近年又從(新)本格派趨向筆觸更為細膩的社會派,譬如關注植物人和安樂死問題的《人魚沉睡的家》、批判日本社會病態職場文化的《假面酒店》、談生命啟悟的《解憂雜貨店》及《祈念之樹》,各種出人意表的寫作新嘗試,兼具邏輯推理,但明顯將故事重心放在現實社會的議題上。島田莊司提倡的本格 Mystery 理念,或者就在近年東野圭吾的作品裡得到極為成功的實踐。某程度上,東野圭吾是最能夠證明社會派與本格派不存在對立關係,而是有著一致理念、互為影響的寫作風格。當社會派僵化,本格派的奇情詭計便成為新的衝擊,當本格派淪為解謎遊戲,社會派又為作品重新提供了深度。

事實上,久違多年,東野圭吾年前再度推出「神探伽利略」系列的新作《沉默的遊行》,倒不知道福山雅治和柴崎幸會否再演經典角色,但若然抱著過去看《嫌疑犯 X 的獻身》的心態去讀,應該會大失所望。因為東野圭吾不再鮮明地本格解謎,故事裡的湯川學亦不再興致勃勃於破解離奇罪案,而是藉著兩宗相隔多年的謀殺案,探討日本法律制度——在審訊過程中行使緘默權的漏洞。年逾六旬的東野圭吾,藏起鋒芒,筆法卻又更接近嚴肅文學。

本格派曾是一波新浪潮,當前衛變舊,需要變革,東野圭吾無疑交出一個良好的示範。我跟朋友打趣說,按寫作野心和作品的多樣性,東野圭吾可能比村上春樹更有潛力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新派 Fusion 推理的冒起,都可能跟東野圭吾有著莫大關係。而由於東野圭吾無意複製成功方程式,推理劇近年一直缺乏具有分量的代表作。片商與出版社一直期待下一個東野圭吾,無數推理作家亦憧憬成名趁早,想成為下一個東野圭吾。既前衛而稚嫩、未成氣候的硬拼 Fusion 手法,可能就是太急進的證明,目前看來一切仍在實驗階段。不過,大家仍樂於等待一個能夠熟練地展現推理新風格的作家。

在此之前,唯有繼續在喪屍、美食和中二病的世界裡跳躍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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