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讚許「台灣擁有全世界最好的 XR 創作環境」——周東彥的旅法十日談

以多媒體設計見長的創作者周東彥,近年以 VR 作品《霧中》獲得盛名,備受國際矚目,並於 2023 年五月受邀巴黎參訪。短短十日的行程,除了拜會諸多知名團隊,如以新媒體藝術受矚目的 Neon minuit、夏佑劇院的總監 Rachid Ouramdane,及多間發展 XR 之團隊。

實際上,雖然自 2019 年因疫情的影響,限制世界各國的移動,但卻沒有限制彼此的連結。過去幾年因為台灣文策院發展之「台法 XR 人才交流計畫」,周東彥為人選之一,便已於線上密切與法國的創作有一對一談話的機會,也因此在疫情和緩之後,他能立刻造訪巴黎諸多團隊,為我們分享他的旅法十日談。

除了沉浸,科技還能給予什麼?

無論是五月會面的夥伴,或者是遊歷巴黎本身,對周東彥來說都應不陌生——早於 2008 年,他便在巴黎駐村。儘管如此,這十多年來的變化仍使他感到詫異,「我 2008 年來的時候,世界還沒有智慧型手機。」他說,如今,隨意踩進一間場館,可能都會掉入科技蔓生的現代蟲洞,被環繞式投影包圍。以場館為例,這座城市有不少絕佳的場館環境,例如巴黎享負盛名的抒情愜意數位科技藝術中心(La Gaîté Lyrique),「這是一座百年古蹟,外觀非常古典,約十年前,內裡改建成科技的展演空間,包含可四面投影的黑盒子劇場,可說是非常早期就開始打造的『沉浸空間』。」

「其實放觀全世界,這種包覆性的投影空間愈來愈多。熱愛光影的我,不知為何有時反倒覺得有點抽離。」愈投入新媒體的領域,可能愈讓周東彥疑惑「沉浸的定義」為何?「撇除環繞式投影,或者是 VR、XR 這種高科技產品,沉浸應該可以是開啟多重感官的一種方式,又或者簡單到比方說吃東西,或是聽音樂,也許都讓我更有沉浸式的感覺。」

那麼,除了沉浸以外,新媒體還能給予我們什麼?這個答案,或許能夠從台法共製的《Noire》找到方向。周東彥本次在匆忙的行程中,排入了這個於龐畢度藝術中心(Centre Georges-Pompidou)播放的 AR 作品。「這部作品利用科技來說一個很人文的故事,這是最讓我感動的。」

一則被遺忘的故事

相較於 VR,AR 則是強調現實中的環境與虛擬結合,擴增(Augmented)感受。周東彥分享,放映廳現場觀眾將戴上智慧型眼鏡 (HoloLens)觀看,「我們會走到一個空間中,有點像是一個『半完成』的拍攝現場,以牆面、窗框隔出幾個空間,並且擺設著多個長條椅凳,但是看不見任何人。隨著體驗開始,眼前的空間出現了不同的層次,一排排的椅凳變成一輛公車甚至是法庭現場。我『坐上公車』,身邊出現一名黑人女孩,我們就穿梭在不同空間中,看著她經歷接下來的故事。」

這支台法製作描述的是「以膚色區分階級」的年代,「在公車上,坐在我們身旁的一位黑皮膚女孩不願讓位,於是遭警察以莫須有的罪名控訴,你會親眼見證發生在女孩身上的一連串故事。」周東彥回憶。

「談到 HoloLens 的使用,其實台灣的夢境現實劇院,也開發了不少 MR 作品。至於《Noire》這個作品,我看見的是有一群人花很大的力氣,想讓我們走進一個故事中去體會,在沒有絕對的結構之下,我們可以自由選擇看故事的角度。」

這使他想起,過去很多人說過如 VR 般的高科技產品,是一種能夠創造同理心的裝置(device of empathy),讓置身其中的人不知不覺的投入故事之中,這使他深有所感。「不過愈看,可能也會愈好奇『我』在哪裡?」周東彥說,這是他覺得 VR 最有意思的地方之一,彷彿一種存在主義的哲學命題。他解釋:「過去有些裝置,在 VR 中做一個假的腳,讓你感覺自己真的站在這邊,而不是只透過雙眼凝視而已,但是反而更讓人出戲。我常常一面觀看,一面感受『我』的成分在故事中被消彌了多少。」

台法共製作品《Noire》描述「以膚色區分階級」的年代,公車上一位黑皮膚女孩不願讓位,於是遭警察以莫須有的罪名控訴。(Novaya)

台灣的文化選擇

另一方面,提及《Noire》也不可忘記,這是一齣台灣與法國共同製作的成品。既然談到共製,周東彥說法國 VR 團隊就曾經斷言:「台灣擁有全世界最好的 VR 創作環境。」這不僅是因為硬體上本土晶片和設備製作的地利性,同時讚許──從政府到觀眾,都對於多樣主題的開放與支持。

若以其自身的作品《霧中》為例,片中捕捉男同志的三溫暖的身體,以及如霧一般瀰漫的慾念,這樣的尺度「有個場館跟我分享因為他的場館所在區域特別,這部片沒有辦法放映,倒不是說他們的觀眾無法接受,『我不是害怕看這個作品,而是擔心別人看到我在看這件事』」周東彥蹙了一下眉頭,害怕說錯話,進一步解釋:「不過這個好難講得清楚,一不小心就好像在講其他城市比較差,偏偏不是這樣,那是一種文化氛圍的選擇,不是階級性的。」

回想當初創作的初衷,周東彥想在這個(自拍媒體爆炸的)時代,做一個直面男同志性愛的作品,「企劃和試拍影片提交後,高雄電影館找我去開會,我心想該如何『論述』創作理念去面對拍攝尺度上的疑慮?——結果大家很認真在討論創作的選擇和切入方向。」這種選擇全然的信任,不僅是對創作者的尊重,也是對觀眾的信任,最後《霧中》光是在高雄電影館 VR 體感劇院,就創下了近三千人的觀看次數,以單次只能容納少量觀看人數的 VR 作品來說,實屬不易。「特別是由政府主導的單位所給予創作自由上的支持,從這點來看,的確在世界中比較少見。」

周東彥繼 2020 年 VR 得獎之作《霧中》後,2022 年推出《霧中.凝視》,以 VR 作品延伸加入現場演出,觀眾可戴著頭顯遊走於現場。(狠劇場提供/劉千鈺攝影)

寂寞的世代,創造的寂寞經濟

回頭來看,周東彥說此趟法國行給予他最大的感受,其中之一毋寧是自己十年之間的想法轉變,他說:「可能是過去在學院裡,我們多是吸收西方文化長大的,難免覺得國外的月亮比較圓,現在倒不會這麼想了。每個城市都有自己關注的議題,不管科技如何變化,最終我們還是會渴望回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上。」

此外,人與人的關係同時也是流動性,如歐美對於亞洲臉孔的審美觀逐步改變,周東彥笑說,審美的觀察,自交友軟體上可見一斑,「過去亞洲男性較不受青睞,沒想到這次進去交友軟體的時候——感覺『時代不一樣了』。」

新媒體科技未來的發展,似乎也環繞在人與人的關係經營上。周東彥相信科技、藝術與「寂寞經濟」的連結,因寂寞而創生出來的需求,能否透過藝術文化得到緩解?倘若連審美的經驗都能夠不斷地流動,那麼科技還能夠如何縮短人的距離,使得「沉浸」的感受擴大至身旁的人呢?

周東彥說:「一開始的 VR、AR 或者是 XR,比較多仍是個(單)人體驗式的感受,常常覺得科技愈進步,我們就活得越愈寞。現在發展出來很多的修正方向,例如為自己創造出『虛擬人形』與他人互動,其實都是在往『多人共同體驗』的方向發展。」

而這種「形而上」的共在體驗——即便未來的科技發展,進步到沒有身處同一個空間,依然能夠感受到彼此的存在,這樣現實究竟會使我們更加寂寞,或者是再也不會感到寂寞了呢?這似乎又是另外一道哲學命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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