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或走?緬甸最新一波難民,只得一手壞牌可打

面對國內動亂,成千上萬的人逃離緬甸,在國外面臨著迷茫的未來。然而,對於許多留下來的人來說,情況很糟糕

槍聲突響時,他早已準備要離開了。又一次,士兵們向平民百姓開槍、燒毀房屋。一陣恐慌中,邊特林(Biak Tling)把兩天份的衣服塞進後背包裡,倉皇而逃。他在兩天內騎機車行駛約 354 公里,最後,他終於設法穿過一條狹窄的吊橋,從戰亂不休的家鄉緬甸來到相對安穩的印度。此前一週,他已先將妻子與 3 個年幼孩子送上一條相似的旅程。「照顧好自己,」他告訴他們。「等我過去。」

2021 年 10 月,緬甸欽邦,丹郎的景觀。據當地媒體報導,多逾 160 棟建築遭軍隊砲擊摧毀。(Getty Images)
從緬甸到印度、橫跨提烏河的木橋。(Saumya Khandelwal/The New York Times)

在緬甸各地,為躲避從去年 2 月 1 日軍方政變奪權以來的暴力與流血衝突,已有數萬人逃離家園。許多人在緬甸叢林中紮營而居。還有些人,例如邊特林,已經完全離開了他們的祖國,湧入鄰國。

之於那些留下的人,眼前是一場存亡之戰。據人權組織表示,軍政府已在緬甸製造了一場每況愈下的人道主義危機。士兵們阻攔救援車隊,不讓人民拿到急需的食物和補給品,兒童們因為得不到醫療支援而死去。

之於那些遠走的人,則是深陷窘境。許多人難以適應一個不太熟悉的地方、一個不太歡迎他們的政府,和一個毫無把握的未來。印度不承認難民,所以他們無法獲得援助、合法身分或合法工作。

「我們從地獄之口逃了出來,但前途一片迷茫,」31 歲的邊特林說,在逃離緬甸之前,他是一間教堂的書記。

在武裝抗爭者和軍方之間的內戰眼看一觸即發之際,流離失所者的隊伍也持續增長。據人權組織表示,已有逾 1,300 人遭軍政府殺害。去年底,軍方遭指在克耶邦屠殺了至少 35 位村民,包括婦女和兒童。

塔瑪都(即緬甸國防軍)已在西北方部署了數千軍力,貌似是齊心在鎮壓反叛勢力。

去年 8 月下旬,士兵闖入邊特林的家鄉丹郎,不分青紅皂白地發射迫擊炮和大砲。丹郎位於通往欽民族陣線(Chin National Front)總部「維多利亞營」的路上,該陣線是一個訓練抗議者的少數民族武裝組織。

有一組抗議者殺害了十幾名士兵,激起軍方進行報復。他們向村落發射火箭彈,摧毀了數間房舍、教堂,和英國救援組織「救助兒童會」的一間辦公室。

到了 9 月底,全鎮約 1 萬居民悉數撤離。

和欽邦的多數難民一樣,邊特林逃往與緬甸接壤、邊境管轄鬆散的印度米左拉姆邦。米左拉姆邦和欽邦的居民系出同源;該省許多人與這些緬甸難民有親屬關係。幾十年間,欽族為了探親、經商或逃離宗教迫害而在兩地來回遷徙。

他們通常都會返回家鄉 —— 直到這次為止。

國內流離失所

欽族是主要居住在緬甸西部的基督教少數民族。如同該國的許多少數民族一樣,他們在前幾屆由多數緬甸佛教徒主導的政府統治下,經受了數十年的壓迫與歧視。

士兵從家中擄走男人,強迫他們挖戰壕,並為軍方在該邦建立的營地運送補給品。他們還佔領教堂、限制傳教士的移動,並阻止基督徒集會。

儘管長期以來欽族人一直到印度避難,但目前的外逃速度史無前例。據欽族人權組織(Chin Human Rights Organization)主任薩來‧札克林(Salai Za Uk Ling)表示,在短短數月內,約有 3 萬人跨越邊境,相當於過去會分散在 20 年間的移民數量。

緬甸政變後,第一波移民潮是抗爭者、政治人物和異議者,緊接著是罷工的政府職員、逃兵,然後是數萬平民。有些是祖父母輩和幼童,在叢林中旅居了數日。國際難民(Refugees International)的人權倡議者丹尼爾‧蘇利文(Daniel Sullivan)認為,當前的危機,與 2019 年 70 萬名羅興亞穆斯林湧入孟加拉國的大規模出逃相似。「之後要面臨的,是一個混屯動盪的未來,」蘇利文說道。「我確實認為,某程度的流離將持續好幾年。」

政變發生前的十年間,邊特林一家人過著平靜的生活。在 2020 年,他和四名手足搬進了父親希孟(Hei Mang)建的一棟四房家屋。他在6個孩子中排行老四,邊特林一名在欽語中意為「完美崇拜」。

然後,在去年 8 月 25 日,約 150 名士兵進入丹郎,向欽邦自衛軍(Chinland Defence Force)開火。一枚軍方發射的迫擊炮落在一名 10 歲男童身上,令他當場斃命。十多棟房屋遭毀。希孟在花園裡為家人挖了一個地堡,他們稱之為「坑」。軍政府派了更多兵到戰火未熄的丹郎。在一次通宵衝突中,這家人整晚都待在「坑」裡,直到隔日清晨 5 點。

到了 9 月 7 日,邊特林在 Facebook 上得知,由一群遭廢黜的政治領袖所組的民族團結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簡稱 NUG),已宣布向軍政府發起「人民防禦戰爭」。唯恐事態變得更糟,他告訴家人,他們必須逃走。他的計畫是先讓妻子帶著 5 歲大的兒子和 18 個月大的雙胞胎離開。

他年屆古稀的父親希孟,則選擇留在緬甸,並回到他的出生地:一個叫艾布爾(Aibur)的村莊,和另一個兒子一起生活。他覺得,自己和妻子都太老了,逃不動了。據聯合國難民署,政變以來,已有逾 22 萬 3,000 人在緬甸國內流離失所。

在艾布爾,希孟和擔任公務員的兒子巴維札胡(Bawi Zahu)住在政府公宅裡。政變發生後,33 歲的巴維札胡辭去了總行政署(General Administration Department)的工作,加入了數千名罷工反對政變的抗爭者行列。整整十個月沒有收入,讓這家人不得不向鄰居要食物。「我們是活著,但跟死了差不多,」希孟說道。

人權觀察組織指出,軍政府正在阻撓人道援助接觸緬甸成千上萬的流離失所者。軍隊封鎖了道路和救援車隊,並襲擊醫療工作者。在中部的若開邦,兒童營養不良,且至少有九人死於急性腹瀉。

在欽邦部分地區,居民難以取得飲用水和廁所。在馬圭省,兒童開始罹患皮膚病。而在克耶邦,克倫尼人權組織(Karenni Human Rights Group)發言人考巴尼亞(Ko Ba Nya)指出,6 月和 9 月有 4 名嬰兒身亡,因為軍政府攔截了醫療援助。

聯合國估算,在 2022 年,需要援助的人數會從政變前的 100 萬上升到 1,440 萬;且緬甸一半的人口,約 2,500 萬人,恐怕將生活在該國貧窮線以下。

無國界醫生組織警告,對於愛滋病、肺結核和 C 型肝炎患者等需要定期治療的患者而言,延誤醫療照護可能危及性命。希孟治療貧血和維生素缺乏症的藥,很快就要吃完了,他妻子的高血壓藥也是。「每輛開進欽邦的巴士,都要經過軍隊站崗的大門,他們會檢查車上的所有東西,」希孟說道。「他們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包括藥物。」

重建生活

邊特林現在和數百名來自欽邦的人,都住在山頂村莊法考恩(Farkawn)。他住的房子有著藍色防水布屋頂、波紋鐵皮牆,是他自己蓋的。

法考恩的臨時屋,數百名緬甸難民居住在此。(Saumya Khandelwal/The New York Times)

他也為其他難民同胞蓋房子,包括 20 歲的蒂爾桑(Tial Sang)。蒂爾桑的家鄉欽宮村(Chincung),在抗爭戰士與軍方的衝突下,充斥著惡夢般刺耳的聲音,在一連數日的爆炸與槍戰後,蒂爾桑與家人離開了。

「我們太怕死了,所以決定來這裡,」他說。

印度總理莫迪的政府,由於擔心造成經濟壓力,已指示與緬甸接壤的東北四邦不要接收來自緬甸的難民。衛兵獲令要封鎖邊界,禁止人員入境。

米左拉姆邦高層官員拉馬威(H. Rammawi)受訪時表示,他告訴內政部和外交部的官員,當地人不會接受這種決定。「他們是我們的兄弟姊妹,」拉馬威說。「我們不能背叛他們。如果他們回去,會被殺的。」目前,邊境衛兵放行讓難民入境。當局拒絕置評,但提到了米左拉姆邦官員在議會提出的問題。

雖然米左拉姆邦政府為兒童提供了教育和 COVID-19 疫苗接種,但官員們能力有限。米左拉姆邦是印度最貧窮的邦之一,而由於印度政府沒有正式的難民政策,國際救援組織一直無法提供住所和食物。拉馬威說,他已請求中央政府提供人道協助,也說這些難民需要一些適當的住所,因為他們住的地方好發氣旋。

但難民多半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邊特林以前從沒蓋過房子。他在緬甸卡萊大學(Kalay University)獲得歷史學士學位,又在新德里的北方神學院(Northern Institute of Theology Seminary)獲得另一個學士學位。

最近他被任命為難民委員會的祕書,負責向難民們籌錢,捐給有需要的家庭。

一開始,邊特林的妻子、29 歲的蒂爾會欽(Tial Hoi Chin)常常以淚洗面。他 5 歲的兒子也常哭,因為新學校上課用的是他根本聽不懂的米佐語,他也想念他的朋友們。他們沒有錢,很難找到食物,靠著米飯、馬鈴薯和豆類維生。現在天氣很冷,他們就都蜷縮在火爐旁。但至少在印度,他們不用躲著士兵。他們安全而自由。

邊特林和其他難民同胞們知道,照現況看來,已然不可能回去緬甸,但他們還是忍不住盼望。「我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會變成怎樣,」他說。「我只是好想回家,跟家人一起平靜地生活。」

蒂爾會欽、邊特林和他們的大兒子在印度的新家吃飯。(Saumya Khandelwal/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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