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 VS 東大全共鬪》:神聖殉國者的最後思辯

塵封半世紀,有如日本文學巨匠三島由紀夫生平最後一塊拼圖的紀錄片《三島由紀夫 VS 東大全共鬪》,去年已先後在台港兩地上映,但礙於疫情復燃,戲院全線停業,於香港映期只有短暫兩周。對香港觀眾而言,無論是否熟悉三島由紀夫,認不認同其狂熱至死的愛國論,它顯然有著另外一重意義:於政局劇變、紅線無所不在的香港動盪年代,它是極少數涉及政治議題而能夠公開放映的紀錄片。當我們追憶日本 1969 年的左翼學運及一場過激而和平的文壇大辯論,時過未有境遷,放諸香港社運思潮散碎的 2022 年,到底從三島由紀夫這樣一位切腹殉國的偉大作家身影之中,尚能探問什麼時代的訴求?

《三島由紀夫 VS 東大全共鬪》於香港上映時改譯作《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不難理解背後原因。經歷了這兩年好幾部紀錄片及獨立電影的禁播爭議,香港片商有意避嫌,相信是怕「全共鬪」三字觸動某些人的政治神經,從而穿鑿附會到同代的中共文革及批鬥風氣。全共鬪,即是日本全學共鬪會議的簡稱,源於六〇年代日本反戰、反美、反資本主義等情緒高漲,加上當時日本學生反對貪腐的大學架構,拒絕被訓練成所謂戰後時代的國家機器,各間大學的學生紛紛響應罷課,而東京大學的騷動事件最出名,一眾學生圍堵校園自設解放區,並與自衛隊發生衝突。東大全共鬪雖則言行激進,但此共此鬪,實則不同於彼共彼鬪。

不過,電影改譯《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都有它的獨特指涉。三島由紀夫作為日本近代最激進的右翼愛國作家,於 1969 年以單刀赴會的決鬥姿態,應邀來到被學生佔領的東大校園,出席一場以一敵千的公開辯論。當時,日本輿論都認定他是打算憑著自己的文采、個人魅力及堅定的愛國理念,說服學生解散全共鬪,從校園撤離。但誰都沒想到,約一年之後,各大學府的全共鬪皆無疾而終,漣漪漸平,三島卻在 1970 年 11 月,率領自己發起的愛國組織盾之會,以武犯禁闖入自衛隊軍營,公開表述一番愛國宣言,便毅然切腹自盡。回想一年前談笑風生的東大全共鬪,確實像三島由紀夫的最後思辯,於陳述與抗辯之間,隱約亦帶著他的死亡預告,暗示了將會付諸更激進的愛國行動,貫徹自己的政治主張。

被譏為愛國黑猩猩的文壇巨匠

儘管是跟川端康成齊名的日本戰後作家代表,三島由紀夫藝術成就甚高,卻同時罵名不少,作為形象鮮明的日本右翼保皇黨、愛國主義者,三島作風高調,及其擁戴天皇,復辟軍國的言論,都難怪在年輕一代社運青年眼中,被視為沽名釣譽的政權走狗。當時東大學生更譏笑他其貌不揚,卻在中年過後練出一身肌肉,甚有自戀傾向,簡直是一隻暴力的黑猩猩。政見懸殊下,媒體期待三島孤身迎戰東大全共鬪,面對過千名年少氣盛的知識分子,將會是一場充滿火藥味的辯論大會,甚至大打出手不歡而散。但結果令人「失望」,辯論過程意外和平,三島全身而退,唇槍舌劍之間,雙方絲毫不像早有部署要針鋒相對,而是即興隨意,從政治、文學、哲學以至對美學的追求,天南地北無所不談。

紀錄片主要輯錄了三島與幾位東大學生的辯論,辯論主題不離三個部分。第一是文學與政治實踐,第二是應否從社運回歸文字/言葉,達致更長遠的社會理想。就前面這兩部分,全共鬪本身就是知識分子將政治理念付諸實踐的結果,三島由紀夫跟他們雖有政見分歧,然而並不否認激進的實踐形式,更表達了讚賞之意。事實上,三島本人亦是從文學創作出發,自六〇年代起有所轉移,頻頻提出激烈的社會革新及政治宣言。

但第三部分是雙方終究不能殊途同歸的關鍵所在,同時亦是三島由紀夫最受爭議的政治主張:天皇中心論。三島躋身國際文壇,成為舉足輕重的代表人物之後,愛國政見愈見明確,還多次提出令人譁然的言論。譬如最出名的《文化防衛論》,他認為日本戰後百業頹敗,民族精神散煥,以致被西方社會箝制,戰敗只是客觀現實,卻有更精神層面的創傷,就是日本天皇被迫發表《人間宣言》,放棄神格,承認自己只是普通凡人。對三島由紀夫來說,這是日本戰後的精神性崩潰所在。同期發表的小說《英靈之聲》,便講述二戰時期的神風突擊隊烈士,死後化作幽靈痛斥天皇昏庸。只有重建天皇神格,以此作為一致仰望的目標,日本才能振興復國。

可想而知,東大學生普遍都不會認同三島這種不合時宜,甚至是跟時代完全背馳的激情。但三島不是這樣想,他認為彼此只是政見不同,但理念一致,因為他擁戴的並非日本政府、國家,而是日本天皇;甚至亦不是當時的昭和天皇,正確來說是「天皇」這個身分的神聖性。三島提到,儘管他來到東大跟在座千人抗辯,但彼此並非敵人。腐敗的威權政府才是真正的敵人。在他眼中,這才是天皇神聖性的對立。所以他跟反政府、反威權制度的東大全共鬪,並非不能求同存異。

如他調侃,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社會,與大家憧憬的民主自由都一樣。除了在他的世界裡,抬頭有天皇的存在。但反過來說,只有承認天皇的存在,理想的日本社會才得以長久維繫。辯論期間三島甚至開出條件,如果有一個學生親口承認天皇,他願意參與全共鬪,成為其中一分子。但如果全體否定天皇,他們就沒可能成為同路人。

有學生即時反問,但我們剛才就一直爭論著關於天皇的事情,難道不算「親口承認」嗎?三島笑著略過,只答自己不會上這種詭辯的當。然而,他的一生就是以最激進的死諫告終,但沒人能夠斷言他是否為同路人。

完美即是毀滅

紀錄片最激烈的辯論,來自當時帶著孩子走上演講台,後來成為劇場創作人的芥正彥,他與三島由紀夫一直爭論著社運的持續性。時至今日,對於經歷過 2014 年雨傘運動和 2019 年反送中的香港觀眾,這個議題特別意味深遠。芥正彥認為,創造一個超脫現行規律的時間和空間,即是他們當下的解放區,才可以從缺口找到轉變。但三島認為,全共鬪罷課堵路,只是逞一時之快,解放區是短暫、無法長遠維持的假勝利。學運經過高潮之後,到某個時間便無以為繼,根本無法真正改變社會。能夠長久持續的方法,只有透過文字/言葉,回歸理智和制度。當然,三島的終極所指,是要回歸天皇的神聖性。他認為「天皇」的存在本身就有著文字/言葉的魅力,能夠超越時間而永不衰落。

但芥正彥可能是眾多辯論對手之中,最敏銳、亦最瞭解三島由紀夫的年輕人。他幾乎一語道破,三島自己所寫的文學作品,不是同樣都迷戀著一瞬間的高潮?高潮只有一瞬,完美即是毀滅,儘管全共鬪的革命精神是各自表述,但某程度上比任何愛國論述都更貼近三島由紀夫的死亡美學。三島只能笑著抽菸,沒有正面回答。至少從這個層面來說,三島由紀夫與東大全共鬪,實際上是關係親密大於敵對。

號稱「東大全共鬪首屈一指辯論家」的芥正彥(左)與三島由紀夫(右)的哲學對弈,更是讓全場屏氣凝神。(天馬行空)
三島在辯論中泰然自若地抽著菸,全程不帶敵意地進行論說。(天馬行空)

三島當然都明白,他在《潮騷》所描繪的隱世安頓、歲月靜好,一直待到永遠的美好想像,只是一個隨《金閣寺》而燒毁的幻覺。一生充滿矛盾,總是口是心非的三島由紀夫,可能最初就不是想說服學生解除武裝,而是欲在激烈的學運思潮之中找到自己的共通點。一年之後,以七生報國之名武裝起義,用一個比左翼學運更激進的形式迎接死亡,回想與全共鬪的辯論,儘管許多人認為三島全身而退是一種勝利,但他本來就無意說服學生,反而是全共鬪的冒起和急速完結,影響了三島由紀夫。

往事如煙,四十年後芥正彥仍然在世,於紀錄片中憶述當年自己問三島由紀夫借了兩根菸,一直想歸還,但隨著三島自殺離世,他再沒有機會。往後再沒有三島由紀夫,那年與三島同場雄辯的社運青年,有些早已激情不再,反而走向犬儒建制,但亦有些像芥正彥依然不向世道妥協。而那個能夠公平公開、彼此說道理的年代,或者已被今日充斥假新聞、垃圾訊息、網絡暴力與匿名舉報的大數據洪流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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