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與轉化的抵抗藝術:西斯特・蓋茲的創作實踐

關乎政治的、歷史的、社會勞動的;詩意的、精神性的、極簡的、材料物質性的……西斯特‧蓋茲(Theaster Gates)的藝術創作難以用一個形容詞概估。這位來自美國芝加哥的非裔藝術家,在過去十多年來受到國際藝壇的廣大矚目。

《白色畫作#1》(White Painting #1),2019,機械用火炬、木材、搪瓷漆和焦油(瀝青),183.5 × 185.5 × 10公分。© Theaster Gates. Photo © White Cube (Ollie Hammick) 

蓋茲的創作關注美國的種族主義和社會政治,致力為受壓迫的黑人社區做出改變。許多人稱他為社運人士,蓋茲卻從未如此看待自己:「我是一名全職的藝術家,一名城市空間實踐者和一名不需要這些頭銜的傳道者。」蓋茲的創作皆從他所棲居的社群出發,他不斷地通過作品試問:在社群中,藝術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為社會盡一分改變的力量?

2008 年金融海嘯期間,蓋茲開始在他居住的社區進行振興計畫。該社區位於芝加哥南端,為黑人社群聚集的地區,蓋茲藉由將房屋大改造的方式,喚醒整個區域的活力。他首先購入位於多切斯特大道(Dorchester)上的一幢廢置房屋,並與建築師和室內設計師合作,利用各種不同的廢棄物料進行翻新工程,將之搖身變為一座社交文化場所。在那裡,蓋茲建立了圖書室和唱片庫,其中文獻和唱片皆來自所在社區,他更不定期舉辦晚餐聚會和展演活動,將整個社區的人連結在一起。迄今,「The Dorchester Project」計畫已擴展至城內其他區域,不僅顛覆了當地居民對社區的想像,更喚起社群對於自我和群體認同的意識。

同年,蓋茲聚集了黑人社區的音樂人,組織了名為「密西西比州的黑人修道士」(Black Monks of Mississippi in Eindhoven)的實驗樂團,他們曾多次在當地演出來自美國南方的黑人音樂。他解釋這個龐大的計畫為:「公共空間裡有某種形式的力量,能夠連結全面的社會關係,並促進彼此進行真正的交流。」

芝加哥的「Dorchester」社區振興計畫,2012。© Theaster Gates. Photo © Sara Pooley Courtesy White Cube

記憶重建

如此「重塑」一個社區,蓋茲的出發點其實來自「製陶」的藝術。蓋茲於 1996 年時在愛荷華州立大學雙主修城市規劃和陶藝,他對各種陶器瞭如指掌,曾經遠赴日本向當地陶藝家拜師學藝。對他而言,學習製陶不僅是一個美學訓練,亦是理解世界的一個方式,更讓他深入理解「塑造」這個動作──從無到有,一手將什麼都不是的東西變成一個真正的物件。

「塑造」是蓋茲藝術實踐的初始點,不論是塑造城市,還是把玩材料:如將荒廢學校體育館地板重新翻轉,抑或將消防水帶展開又摺疊並組構成一幅幅畫作,蓋茲皆視這樣的動作為另一種模式的「製陶」,也是他所解釋的創作核心:「轉化的行動」(act of transformation),這些被轉化的材料和物件皆因此動作而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卻也持續承載著它們的前世今生。

以蓋茲的「公民掛毯」(civil rights tapestries)來看,此系列所回應的便是 1960 年代美國黑人平權運動的歷史,同時將時間拉回當下,審視未曾真正改變的種族衝突。1963 年,美國阿拉巴馬州一群黑人學童在伯明翰市展開他們的和平遊行,結果遭到警察以消防水帶噴射水柱壓制示威,造成許多孩童和學生受傷,警方行為因此受到強烈譴責,該事件也成為黑人平權運動中的一個關鍵點。

消防水帶作為重要的救難工具,卻在這歷史事件中被畫上污點,一條條水帶染上的是負面的色彩。為了喚起歷史記憶,蓋茲使用廢棄的消防水帶創作,不論是將它們對折、堆疊排列在畫布上,抑或彎曲、綑綁並放在架上展櫃,這些水帶因而被重新看見。一層又一層的水帶具皺摺又帶有髒污記號的表面,似乎在向我們展示一個時代的紀錄,提醒我們這個世代仍未解決的社會問題,靜靜卻堅忍地出聲說著:「黑人的命也是命。」

除了集體記憶的召喚,蓋茲亦通過身體與物質的實質對話,探討勞動的議題,進而對整個社會、階級和種族觀念提出詰問。蓋茲的父親是一名屋頂修葺工,在那街頭運動頻繁的 1960 年代,蓋茲父親卻反其道而行之,以辛勞的工作做出沉默的抗議。從小就常協助父親工作的蓋茲,在耳濡目染之下,對於建築結構感興趣,手動的勞作過程亦深刻地影響他的藝術創作。

蓋茲最具代表性的「瀝青繪畫」(tar paintings)即是由修葺屋頂的加熱瀝青創作而成。厚塗的瀝青顏料製造了單色紋理質感,創造了反光極強的表面,清晰地呈現手在創作時的移動痕跡。對他來說,這些勞動的痕跡極為重要,它們是人在某個時空身體力行地進行動作的軌跡,如同父親以自身職業作為行動主義矢志終生;蓋茲的瀝青繪畫不只帶有表面的厚塗顏料和那具極簡主義美學的畫面,其中包含了個人生命史的紀錄,裝載著一個人在動盪時代下最無聲卻又最喧囂的聲音。

蓋茲製陶也作畫;修房子亦玩音樂;蒐集並典藏文獻,同時也以藝術替美國黑人族群撰下歷史。整體來看,蓋茲的創作類型廣泛,作品型態雖相異,卻都在一個軌道上朝向同一個方向。它們是獨立出來的單一作品,但也是整個大計畫的一部分。不論蓋茲運用的是什麼媒材,他們藉因「聚集」而「被創造」,他的藝術創作聚集了人,也聚集了物質,它們皆經藝術家的改造和重塑,在不同時空下呈現新的樣貌。另一方面,這些作品也因「聚集」而「被記下」,蓋茲藉由作品挖掘了個人生命史,召喚了社群的集體記憶,將之記錄並再現。

「藝術能為社會作出什麼樣的改變?」蓋茲不斷地自我詰問。他並非一位走上街頭的社運人士,而是一名在工作室內、在居住的社區內發聲,期望以藝術之力,藉轉化之用,做另一種型態的抵抗。如同第 13 屆卡賽爾文件展策展人卡洛琳‧克里斯托夫‧巴卡捷夫(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所言:「西斯特‧蓋茲不直接談論政治。他向我們演出政治。」

Theaster Gates, Vertical Proposition, 2020 © Theaster Gates. Photo: Chris Strong
Theaster Gates, Ground Rules, Foul, 2017 © Theaster Gates. Photo © White Cube(Jon Low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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