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用之用的反思—— 讀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

《憂鬱的熱帶》
克勞德・李維史陀
聯經出版,NTD $680,精裝 / 640頁

「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克勞德・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以不情不願的口吻,為《憂鬱的熱帶》開了頭。他像爲自己設計了一齣獨白劇:他半推半就地被推上舞臺,行進間還不斷地回頭質疑:講述這些無用的回憶與微不足道的往事,值得嗎?但當聚光燈一亮,四十六歲的他,卻忘情地開始講述十五年前的往事。

這往事,起於1935年李維史陀啟程前往聖保羅大學任教,行經里約熱內盧等地,並在往後四年,利用課餘,成為一個禮拜天人類學家,在巴西考察原始部族的冒險生活。整本書由李維史陀的回憶、筆記、文獻資料與個人議論組成。

「旅行——塞滿各種夢幻似許諾的魔法箱子——再也無法提供什麼尚未被玷汙的珍寶了,興奮過度而四處蔓延的文明,已經永遠而徹底地摧毀了大海的沉默。」(頁44)李維史陀首先質疑了旅行的意義、批判了現代旅行者和西方文明。

他將自己口中批判的世界,即這個被我們視為進步的世界,稱為「舊世界」;而那個「不是我們的」的世界,如他曾進行田野研究的卡都衛歐族、波洛洛族、南比夸族,或圖皮-卡瓦希普族的原始生活,則被他定義為「新世界」。此種劃分,並非李維史陀對新舊世界有著高低之分,而是他認為,新舊世界——西方社會與原始部落——的對立,使我們意識到自己。當他面對書中那些和我們生活型態迴異的印度安人時,身為法國結構主義核心人物的他,沒有迷失在多樣性裡,而是試圖在不同族群的不同習俗、禮儀和制度下,找尋其不變性。

「一個社會的種種習慣,以整體來考察,會具有其個別的風格,這些風格形成不同的體系。」但他不斷強調,在充滿奇觀異景的世界舞臺中,變化與差異都無法持久:「我一直在尋找一個被化約到最簡單的表現形式的社會。」

這個最簡單的,可能也是最具本質的,也就是李維史陀在書中提到的:最宏大的意義(the most majestic meaning of all)或總意義(master-meaning)。

閱讀這本大部頭的回憶錄,最令我驚嘆的不是作者講述的內容——五花八門的現象——而是他的「描述」功力。從港口到城市,大從街景、建築、植物到原住民,小至聖保羅市場的飾品,李維史陀對「細節」的描述範圍,廣泛且大量,已到達了鉅細靡遺的程度。甚至,當時還不黯人類學的研究觀點與方法的他,用了數千字只爲描述一次眼前的日落。這些彷彿歷歷在目的畫面,迫使我反思,就算我們擁有大量的筆記、照片等輔助記憶的工具,是否就能如李維史陀在十五年後,再一次召喚起「當下」。

「殘雲遮住了月亮,雲朵被風吹成鋸齒、十字架和三角形。」氣候轉迭,光線移動,一物一景,都被李維史陀收錄於筆記(記憶)裡。他對空間、顏色的敏銳觀察,正如他自己所言:「一個人類學家得使自己不受注意,但隨時都在;要什麼都看見,什麼都記得,什麼都注意。」(頁565)但或許是作者太用力想搭建起十五年前的場景,大量的描述有時過於瑣碎。加上每個章節的內容都大相逕庭,其中又岔出許多小徑(如巴基斯坦的拉合爾、咯拉蚩市、印度的加爾各答),顯得支線太多,容易造成閱讀時的混亂與疲乏。

如果說,這本書等同一齣獨白劇,最觸動我的,莫過於是落幕前作者的感性自白。他詰問自己:「我為什麼跑到這裡?我到底是期待些什麼?人類學研究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我突然發現,人類學家和攝影家的工作,有著部分異曲同工之處。他們往往都須長途跋涉,針對某些特定族群、聚落進行長期的關注,目的是在保存人類的生活狀態,並在無序的現實中發現其意義。因此,如果沒有高度的自省,他們很容易迷失在各種現象之中,沉溺於獵奇,滿足於成功,忘了自己為何而來,自大地將自己與他人分離。此書讓我感嘆:和李維史陀的「描述」相比,照片變得蒼白無力。身為一個影像工作者,生活在一個影像充斥,且隨手可取的世界裡,照片已經逐漸喪失了描述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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